「雨巷詩人」戴望舒在香港不單住過薄扶林道的「林泉居」,還住過干德道的「對山居」,他遷往「對山居」後,對「林泉居」的日子無限懷念,寫下〈過舊居〉、〈示長女〉、〈山居雜綴〉等名作;但「對山居」的位置更鮮為人知。筆者早前完成「林泉居」的查證後,因研究另一歷史課題,無意中揭開了一層神秘面紗,找到「對山居」的所在地!
過往,研究者從戴望舒第二任太太楊靜的訪問中,[1] 可知她和戴望舒結婚(筆者按:1943年5月)後,「先住在薄扶林道、後來住干德道,[2] 最後搬到藍塘道,[3] 都是環境幽雅,地方寬敞的住宅區。」但她沒有提及門牌號碼,所以一直不知道他們遷出「林泉居」後的確實住處。
而肯定的是,他們不遲於1944年3月2日遷出「林泉居」,因他最早提及舊居的詩作〈過舊居(初稿)〉,下署的日期為1944年3月2日。詳情可閱筆者已發表的〈重覓戴望舒在香港的「林泉居」──不在這邊在那邊〉。
戴望舒在〈失去的園子〉一文中,形容在干德道是對山面壁而居,相信他因此把這住處名為「對山居」。此文首發於1945年7月8日的《香島日報》,總題為〈山居雜綴〉,由三篇短文組成。他在第三篇〈失去的園子〉中,還談及遷出「林泉居」的原因及由此產生的感慨:
跋涉的掛慮使我失去了眼界的遼闊和餘暇的寄托。我的意思是說,自從我怕走漫漫的長途而移居到這中區的最高一條街以來,[4] 我便不再能天天望見大海,不再擁有一個小圃了。屋子後面是高樓,前面是更高的山,門臨街路,一點隙地也沒有。從此,我便對山面壁而居,而最使我悵惘的,特別是舊居中的那一片小小的園子,那一片由我親手拓荒、耕耘、施肥、播種、灌溉、收獲過的貧瘠的土地。那園子臨着海,四周是蒼翠的松樹,每當耕倦了,拋下鋤頭,坐到松樹下面去,迎着從遠處漁帆上吹來的風,望着遼闊的海,就已經使人心醉了。何況它又按着季節,給我們以意外豐富的收獲呢?
可是搬到這裡以後,一切都改變了。載在火車(筆者按:可能是貨車的筆誤)上和書籍一同搬來的耕具:鋤頭、鐵鈀、鏟子、尖鋤、除草鈀、移植鏟、灌溉壺等等,都冷落地被拋棄在天台上,而且生了鏽。這些可憐的東西!它們應該像我一樣地寂寞吧!……
戴望舒發表此文時,香港已被日軍佔領了三年多,家事國事帶來的苦悶和困擾,益令戴望舒懷念昔日在「林泉居」的美好時光。對他而言,那些美好時光是無法複製,所以反對妻子在「對山居」的天台開闢園地的提議,他寫道:
因為天台是那麼小,而且陽光也那麼少,給四面的高樓遮住了,於是這計劃打消了。而舊園的夢想卻仍舊繼續着。大概看到我常常為這種思想困惱着吧,妻在偷偷地活動着。於是,有一天,她高高興興地來對我說:「你可以有一個真正的園子了。你不看見我們對鄰有一片空地嗎?他們人少,種不了許多地,我已和他們商量好,劃一部份地給我們種,水也很方便。現在,你說什麼時候開始吧。」
她一定以為會給我一個意外的喜悅的,可是我卻含糊地應着,心裡想:「那不是我的園地,我要我自己的園地。」可是為了要不使妻太難堪,我期期地回答她:「你不是勸我不要太疲勞嗎?你的話是對的,我需要休息。我們把這種地的計劃打消了吧。」
原本,筆者亦打消了尋找「對山居」的念頭,因為看了大批有關戴望舒的資料,除了楊靜那個訪問稍為提及,便沒有更多發現。只能從他的短文中,大約知道「對山居」的情況。然而,機緣往往是「眾裡尋她千百度,那人正在燈火䦨冊處」!因要查找香港大學被日軍侵佔時的資料,翻閱了《陳君葆日記》,[5] 在1944年10月8日那頁,赫然看到戴望舒的地址,是干德道44號!那天陳君葆前往探望戴,並一起到隔鄰另一朋友的住所茶聚。可惜沒說明他住在哪個單位!
現時的干德道44號,是一座呈長方型,連地面層共兩層高的建築物,正面外牆上的五個窗框底部,都有古雅的建築裝飾。2018年6月21日,獲香港古物古蹟辦事處(簡稱古蹟辦)評為三級歷史建築。[6] 確定其設計受新古典主義風格影響,具有地區性的文物價值。
到現場觀察,四周環境跟戴望舒的形容相近,可惜這建築物內外經過多次裝修改動,顯然跟原貎有所差距。在網上找到它在1990年代的照片,那時外觀相對古樸,木製的大門現已被換成玻璃門。
古蹟辦的網頁介紹,此建築物於1949年或以前已落成,但確實的建築年份不詳。1952 至1975年,該建築曾為陳自球擁有。陳自球是其中一名獲香港大學1942年頒授戰時學位的畢業生,及後從醫。1980年代至1990年代間,曾有超級市場和餐廳於上址經營。2000年代初,該建築用作地產公司的分店,此用途至今仍維持。
筆者再深入查找發現,此建築物很可能就是「對山居」的真身,即戴望舒1944年初,與家人遷入此建築物居住。據1910年至1946年,香港政府出版的《香港街道、樓宇門牌號數及地段索引》、差餉徵收冊,及地政總署網頁發放的地圖,干德道44號這門牌,在1941年才出現,44號的建築物原屬羅便臣道(Robinson Road)69號張家大宅範圍,在1941年劃分出來。
羅便臣道是干德道對下山坡的一條街道,69號原來的門牌編號是35號,到1928年港府重新編配,改為69號,地段編號為I.L.705。香港富商張心湖[7] 於1913年購入此地段興建大宅,[8] 範圍由羅便臣道沿高處山坡伸延至干德道的北面路旁,此大宅的中文名稱不詳,差餉登記冊的英文名稱為Stonehaven。至戰後的1946年,羅便臣道69號一直是張心湖及其家族持有。干德道44號是張家大宅原本已有的建築物,還是特意興建來作出租用途,則未能查證。也不清楚戴望舒如何找到「對山居」入住。其後羅便臣道69號共分成七部份發展,業權也有變動。現時干德道44號及42號,羅便臣道69號A、B及F、G都原屬其範圍。
戴望舒共發表過三篇文章以「對山居」作標題,都是有關閱讀心得:
一、1944年9月3日〈對山居詩文雜話〉,刊於《華僑日報,文藝週刊》32期。談論英國薄命詩人道生(Ernest Dowson,1867–1900)的詩作。
二、1944年9月17日〈對山居讀書雜記〉,刊於《華僑日報,文藝週刊》34期。評論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的〈元雜劇的構成〉。
三、1945年8月10日〈對山居讀書雜記〉,刊於南方出版社的《南方文叢》第一輯。談論中國歷代出現的「無鬼論」。
按上列最後一篇文章刊登的日期,推算戴望舒於1944年初至1945年8月中,有近一年半的時間居於「對山居」,當時他和楊靜已有了女兒詠絮(前妻和長女詠素在上海)。1945年8月15日,日本正式宣佈投降。戴望舒一家何時及為何遷往跑馬地的藍塘道?未有相關資料發現,但在藍塘道的日子,肯定比「對山居」短,因他在1946年3月,便帶同太太楊靜和兩名女兒(詠絮及幼女詠樹)返回上海,第一次告別香港。
註釋
[1] 公孫樹:〈與楊靜女士談 戴望舒的愛和死〉,《南北極》(1979年7月16日):19–21。楊靜在此訪問中,錯記1942年與戴望舒結婚。後經大陸學者學者王文彬查證,實為1943年。見《雨巷中走出的詩人──戴望舒傳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67、374。
[2] 干德道(Conduit Road),1976年以前也譯作干讀道,開闢此路源於1864年發展薄扶林水塘計劃,在港島半山區西南邊斜坡,鋪設一條輸水管。到十九世紀末,沿輸水管開闢了一條馬路,其英文名中的 Conduit 即輸水管之意。當時好些富有人家在此路一帶興建豪宅。
[3] 藍塘道(Blue Pool Road)是香港島跑馬地的一條上山道路。長期研究戴望舒的大陸學者王文彬,在著作中多次把藍塘道,誤寫為「藍干道」,包括他編寫的戴望舒年表。見《雨巷中走出的詩人──戴望舒傳論》,374。
[4] 港島區有道路的海拔比干德道高,但那些道路被劃入山頂區,而不屬中區。小思把中區最高的一條街誤寫為薄扶林道。見小思,〈選文思路〉,《香港文學散步》第三次修訂本(香港:商務印書館,2007),148。
[5] 陳君葆著、謝榮滾主編:《陳君葆日記全集.卷二(1941–1949)》(香港:商務印書館,2004),293。
[6] 第三級別的建築物,被認為具若干價值,並宜於以某種形式予以保存的建築物;如保存並不可行則可以考慮其他方法。詳見香港古物古蹟辦事處網頁:https://www.aab.gov.hk/tc/historic-buildings/definition-of-the-gradings/index.html。
[7] 張心湖(1866–1932)又名張家振、張有韜、張安瀾,祖籍廣東中山,是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早期活躍於香港和澳門的富商及慈善家。1910至1920年代,先後投資發展中環的安瀾街,及九龍城的啟德濱。見湯開建:〈清代香山鐵城張氏家族與澳門的關係──以《曲江張氏族譜香山鐵城宗支譜》為中心展開〉,《澳門研究》第1期(2018)及「古老網」:https://gwulo.com/node/58075#18~22.28073~114.14935~Map_by_GovHK-Markers~100。
[8] 香港歷史檔案館藏編號HKRS80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