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遇上電影:劉成漢導演專訪

訪問

古琴遇上電影:劉成漢導演專訪

  嶺南大學環球中國文化高等研究院主辦的嶺南中國文化藝術講座系列,即將舉行首場線下(現場)講座──《希聲:一個美國琴人的境界》古琴紀錄片放映暨影後座談會,這是全港高校學界的首映,並設座談答問環節 。

  《希聲:一個美國琴人的境界》是劉成漢監製及導演的紀錄片,拍攝工作歷時十年,至2019年完成。我們以下的訪談,集中討論劉成漢導演的經歷和紀錄片拍攝,以至中國傳統美學與電影評論的關係。

時間:2022年10月14日
地點:嶺南大學環球中國文化高等研究院
劉:劉成漢;鄭:鄭政恆

 

鄭:劉導演你好,不少人認識你都是因為《電影賦比興集》,也許請你先說說你跟電影的關係。

劉:我在香港成長,中學畢業於喇沙書院,1968年去美國讀電影,先在三藩市州立大學獲得學士,之後在南加州大學得到公共行政碩士。在南加州大學讀書期間,大導演希治閣(Alfred Hitchcock)攜同新片《奪命狂兇》(Frenzy)見觀眾,我也在場,寫了〈與「緊張大師」上課記〉,在雜誌《南北極》發表。過去我也在 《明報月刊 》、  《大特寫》、 《電影雙週刊》及台灣 《影響》發表電影評論文章。

 

鄭:一些新浪潮導演都是留學英美呢。

劉:是的,徐克在德州大學,蔡繼光是三藩市州立大學藝術系碩士,方育平、卓伯棠都是在南加洲大學電影系取得碩士學位,我們都是留學美國,而另外一批導演如許鞍華和嚴浩,他們就留學英國,入讀倫敦電影學校。

 

鄭:你從美國回來,在無線電視、佳視、麗的電視節目部工作過。1979年推出了《慾火焚琴》,原來你第一部電影作品已用了古琴作為題材。

劉:始終美國不太接受亞洲人,於是我在1975回香港,在電視台工作,之後再拍電影。我先說說《慾火焚琴》的創作背景。古琴在中國傳統文化上是很重要的,許多中國古典詩詞都提到古琴,王維《竹裏館》就提及琴:「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當然李白也有提及琴。在中國古代,一直到清代,讀書人都懂得彈古琴,懂得欣賞古琴,至少也要掛一張古琴在書齋裏,「琴棋書畫」四藝,就是士人的身份象徵。可是,這個傳統在現代失傳了。

 

鄭:《慾火焚琴》就是以古琴作為象徵。

劉:對的,我就是想用古琴作為象徵,拍一個三角關係的故事,尤其是想帶出傳統中國文化受到西方的侵蝕。拍攝《慾火焚琴》時,中國大陸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人們想破舊立新,而古琴作為封建文化的一種,當然是首當其衝,受到破壞。所以,我在電影中就反映出傳統文化受到破壞,以及東西方文化之間的衝突。當然也牽涉了香港政治,例如貧富之間的對比,以及殖民與本土的情況。有趣的是,近來有人跟我談起《慾火焚琴》,他們說想起近年的韓國電影,可能因為電影涉及階級、暴力和性這些內容題材吧。

 

鄭:《慾火焚琴》有明顯的階級之間的對比。

劉:任達華在大宅做花王賺錢,而關海山飾演老邁紳士,他有錢,弄琴為樂,他的妾侍原本是風塵妓女,紳士代表了傳統,電影以老紳士與年輕人,即傳統與現代之間的衝突為題材。我當時有一個想法,就是想全部用古琴作配樂,但當時的香港古琴家比較保守,他們覺得電影是商業、娛樂,沒有一個人感到興趣。唯獨是唐健垣,他是古琴與南音專家,他向我介紹了一個住在長洲的「老外」,這個美國人就是John Thompson(漢名唐世璋),他負責做電影的音樂,創作和演奏都是他一手負責,他也要教導關海山彈古琴,至少拍出來要彈奏得似模似樣。《慾火焚琴》實在是第一部華語電影全部用古琴來配樂的。

 

鄭:為甚麼一個美國人會去學習古琴呢?這一點我想很多人都感到興趣。

劉:唐世璋的大學本科是西方早期音樂學,本來是學習和研究西方早期音樂和樂器,他參加過越戰,也對東方文化很有興趣。他先去台灣學習中文,發現了古琴藝術,竟然與自己之前所學的早期西方音樂本行有對應,兩者都是比較簡單,講求韻味。

 

鄭:唐世璋奏的是絲弦古琴,是比較能夠保留到古風吧。

劉:對,在古代,古琴就是用絲弦作為弦線,但是隨着現代要破舊立新,當代中國古琴家很多都是用鋼弦,因為彈鋼弦古琴,這樣比較大聲,方便演奏。但你想一想,其實在古代,彈古琴是三五知己的事,朋友之間互相欣賞,不是要公開演奏,這不是同一回事。

 

鄭:唐世璋跟誰學習古琴呢?

劉:他在台灣時,跟從古琴大師孫毓芹學習古琴。不久他定居香港,就向香港古琴家唐健桓請益。有一點必須一提,古琴藝術很重視師承的,因為彈奏古琴曲,不太重視跟譜,反而是着重跟師傅學習。古琴譜着重的是指法,跟西洋音樂譜不同,古琴譜沒有很詳細的紀錄,譬如大細聲如何、快慢如何等等,所以,彈古琴相當自由,反而有點像爵士樂,着重improvisation(即興)。唐世璋學了十幾首古琴曲,就來香港學習,請教古琴名家唐健桓、蔡德允。

 

鄭:今年,榮鴻曾出版了《中國最後一代文人:蔡德允的琴、詩、書與人生》,黃樹志翻譯,香港三聯出版的。

劉:對,就是她。在古琴藝術研究方面,着重看資料、要跟師傅學習以及自學。唐世璋來香港定居,繼續鑽研古琴。

 

鄭:一個美國人要學習古琴,投入這麼多年的時間,真的不容易。

劉:畢竟古琴這一門藝術,美國留意的人就不是太多,所以,唐世璋主要都是回中國大陸交流。2010年,十四位古琴大師獲浙江博物館邀請,以國寶級千年古琴演奏,香港代表是謝俊仁和劉楚華,而唐世璋是唯一被邀的外籍琴家,奏了一曲《杏壇》。

 

鄭:我們也談談你的古琴紀錄片《希聲:一個美國琴人的境界》,據知這部電影是十年磨一劍呢。

劉:從2009至2019年,我拍了足足十年,也拍攝了唐世璋在北京大學和復旦大學的演奏。在拍攝的過程中,中美兩國之間的關係轉差,政治上也充滿敵意,我希望透過這部電影,帶出中美兩國還有不少人,希望在學術上和文化上有交流,也希望在和平和友誼上有所增進。唐世璋就是一個好例子,他在香港擔任過亞洲藝術節顧問。對中國文化和藝術有傑出貢獻的外國人,我覺得香港和中國政府應該特別加以鼓勵。

 

鄭:你出版過《電影賦比興集》、《電影賦比興》及《劉成漢電影比興論文集》,中國詩詞美學對你的電影評論,也有很大的影響,我也想聽聽你在這一方面的經驗之談。

劉:我早年探索賦比興與電影的關係,我很喜歡中國詩詞,從詩詞中我看到以景寫情,以及畫面的運用。透過影像去表達意境這一方面,中國詩詞和電影其實是相通的。近年,我看到中國對傳統文化愈來愈重視。2011年,北京的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電影賦比興》之後,我不想再吃老本,想尋求一點新意。2018年,北京電影學院主辦的「中國藝術傳統與中國電影」系列講座中,我提出了「易電影理論」。中國傳統當然重視詩,當官考試也包括了詩這一門,中國傳統重視詩,多於小說、科技和數學了。

 

鄭:想不到你從賦比興轉向探索《易經》呢。

劉:《易經》也很重要,古代讀書人也很重視占卦,很多中國成語都來自《易經》。《易經》是中國古老的符號學,我們的七情六慾,都可以在《易經》的六十四卦中找到解說。《易經》與數學和哲學也當然相關,我覺得大學的通識科最好有《易經》101這一課堂。我近年發展出「六爻編劇法」,將劇本分為六段。我看了幾百本與《易經》相關的書,也寫了論文〈從「賦比興電影理論」的建構經驗到「易電影理論」的創建〉,希望將來可以出版專書。

 

鄭:最後想請你說說你所面對的挑戰和展望。

劉:先說挑戰吧,以《希聲:一個美國琴人的境界》這部紀錄片為例,畢竟古琴是小眾的藝術、高雅的藝術,我要發現唐世璋的特點,例如找出他的家庭成長背景,希望為這部電影加入多一點趣味,令觀眾容易投入一些。至於展望,我希望可以再多一點在大學宣傳這部紀錄片。另外,我也期望將來《希聲:一個美國琴人的境界》可以在電影院中放映,這是一部相對小眾的電影,但是,傳統中國音樂文化很值得了解。現在的電影院。有西方古典音樂、藝術、芭蕾舞的紀錄片放映,但是未見有中國傳統藝術文化的紀錄片放映。所以,我希望補充這個重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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