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意識流文學」,一般人想到的往往不是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追憶逝水年華》,就是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然而,這兩部作品不僅以艱澀難懂出名,甚至《追憶逝水年華》的全文還長達七卷。相較之下,奧地利作家席尼茲勒(Arthur Schnitzler)的《伊瑟小姐》(Fräulein Else)雖不是著名的意識流文學作品,卻是一般讀者認識「意識流文學」的理想入門磚。
要認識「意識流文學」,便不得不從文學的敘事角度談起,因為這正是其主要特徵。一般而言,文學的敘事角度可分為三種,亦即「第一人稱」、「第三人稱」與「全知觀點」。「第一人稱」最單純,但視野也最狹隘,亦即從主角的角度出發,並以其眼光看世界;「第三人稱」的角度則較廣,其順着故事線從「旁觀」的角度敘述,提供了一個較客觀的視野;「全知觀點」則是「第三人稱」的升級版,如同萬能的上帝,以俯瞰的角度敘事,並從一開始就掌握了故事的完整細節。這三種角度都很常見,而「意識流文學」儘管屬於「第一人稱」,卻不是典型。讀者在閱讀「第一人稱」敘事時,讀的通常是主角的獨白,像是在聽故事。然而,在閱讀「意識流文學」時,讀者讀的是主角的內心感受與想法。這種特性使讀者能更貼近主角的內心,不僅能排除「心口不一」的可能性,甚至還能「知其所不知」。然而,「意識流文學」之所以常艱澀難懂,是因為人們的意識儘管是延續的,但思考目標卻可能是跳躍的。這使「意識流文學」作品經常缺乏明顯的故事線,進而造成不小的閱讀困難。
然而,席尼茲勒的《伊瑟小姐》克服了這項困難。其以明確的故事線為主軸,輔以主角的內心獨白,使讀者能在閱讀主角意識的同時,自然地順着故事線前進,且不迷失方向。當然,席尼茲勒的這種創作方法其來有自。他出身醫師世家,不僅爸爸與弟弟都是醫師,他自己也在維也納大學攻讀醫學,還拿到了醫學博士學位。此外,席尼茲勒與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伊德有良好的私交,並受到對方深刻的影響。一切的經驗使席尼茲勒對於人們的內在與意識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這在他將興趣轉往文學後展現了出來。事實上,早在《伊瑟小姐》於1924年出版前,席尼茲勒便於1900年出版了小說《辜司特上尉》(Leutnant Gustl)。這部小說幾乎通篇以主角的內心獨白寫成,而這種史無前例的創作手法為德語文學開啟了新的篇章。在此基礎上,席尼茲勒又以更成熟的手法創作出《伊瑟小姐》,並大獲好評,成為了他的生涯代表作。
《伊瑟小姐》描述的是十九歲的少女主角伊瑟,在一趟與阿姨全家出遊的過程中接獲母親的電報。母親表示,父親遇到了財務困難,要她向碰巧下榻於同一間旅館的舊識多爾斯戴借錢,且刻不容緩。在伊瑟向這名中年男性開口後,對方以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為由,要求讓他在房裡欣賞她的裸體。經過大半天的反覆思考後,伊瑟最後因不忍父親受苦,在吞下大量的安眠藥後,發瘋似地在大庭廣眾下朝多爾斯戴寬衣,隨後失去了意識。小說的重點篇幅在於,伊瑟接獲母親的電報後,到做出決定之間的煎熬,而天人交戰的情況以內心獨白呈現尤其適合,使讀者能直接地接受到主角的內心糾結。小說的結尾,儘管伊瑟聽見了旁人的呼喊,但她的思緒卻越飄越遠,最後像燭火般熄滅。有鑒於意識流文學的敘事特徵,很難說伊瑟是死了,還是只是昏了過去,但這並不影響她打算以死為代價,完成父母指示的重點。
透過這部小說,席尼茲勒明顯意在批判當時社會的父權體制,而伊瑟的角色定位也顯而易見。她莫名地承接了父親的問題,卻也忍不住將其視為己任,儘管心中有諸多不滿。小說沒有交代,為什麼伊瑟的父母不親自向舊識開口,而落在伊瑟肩上的重擔也有許多不合理處。甚至缺錢的是父親,但從頭到尾來信的都是母親。然而,不僅母親替父親想辦法、幫父親辯護,連伊瑟也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替父親說話。她自動合理化了所遭遇的一切,並扛下了不屬於自己的包袱,進而將自己逼得走投無路。這意味着,包含伊瑟與其母親在內的女性,都內化了為男性服務的工具角色。至於多爾斯戴趁人之危,將伊瑟的困境利用以滿足私人慾望的行為,更是將女性工具化的明顯例子。透過伊瑟被母親與多爾斯戴不合理要求夾擊的內心獨白與思緒過程,她作為女兒與女性的自我角色認識順勢被帶了出來,而期間理性與感性的辯證也襯托出了父權體制下的性別問題。由此看來,《伊瑟小姐》無論在藝術意義與社會意義上,都具有很高的價值與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