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慾將死,未死,或不死?──讀《愛慾之死》

書評

愛慾將死,未死,或不死?──讀《愛慾之死》

  《愛慾之死》是德國籍韓國裔哲學家韓炳哲的著作,原作用德文寫成,標題為Agonie des Eros,法國哲學家巴迪歐(Alain Badiou)專門為此書撰寫序言,出版於2013年,與韓炳哲的另一部著作《透明社會》出版時間相隔一年不到。此書中文譯作分別有兩個不同版本於近年問世。一個是我所閱讀的台灣版,出版社為大塊文化,譯者是管中琪,2022年5月28日出版,共九十六頁。另外一個版本是內地版,譯者為宋娀 ,2019年3月1日由中信出版社出版發行,共九十六頁。有趣的是,兩個中文譯本的標題完全一致,將eros翻譯為「愛慾」,des這個連接詞譯為「之」,而agonie則譯為「死」。巴迪歐為此書所作序言標題為「再次創造愛」(Die Lieber Wieder erfinden),開篇便點出此書標題之意:「韓炳哲在這本書中強調,從長久歷史傳統賦予的愛的嚴格意義來說,當今的愛受到了威脅,甚或已經死亡,至少可以說是病入膏肓。從作者為本書下的書名《愛慾之死》,即可見一斑。」(15)筆者認為,我們正可以由這兩個實詞的中文翻譯作為切入點,從跨文化角度閱讀理解這部簡潔流暢,但意味深長的小書。

 

愛慾征服憂鬱

  希臘文中表示「愛」的詞語有四,分別是:性慾之愛eros,友誼之愛philia,無私的精神之愛agape,還有單方面的撫愛astorgos。在這四種愛中,精神之愛被認為是人類之愛中最高的一種形式,是一種「不完美者」對「完美者」的慾望。值得注意的是,以上這四種愛,都是有指向對象的,無論是對神、對兄弟、對異性、對同性,都存在自我與他者之間的互動相連關係。

  在《愛慾之死》一書中,韓炳哲提醒我們,危及愛慾乃至即將令其消亡的,是人與人關係之間的斷裂,「導致愛情危機的,不光在於可以選擇的其他對象太多,更在於他者的消亡」(25)。他者消亡的結果,則是自戀,也就是說「性欲(libido)是首先被投注在自己的主體性上的」。「愛慾(eros)需要有嚴格意義上的他者,這個他者,無法囊括到自我的體系裡。因此,在相同者地獄(hölle des gleichen)中, 也就是當今社會日漸形成的樣態中,不存在愛慾經驗。愛慾經驗要能形成,前提必須具備他者的非對稱性與外部性」(26)。韓炳哲同時也闡明「自戀」與「自愛」(eigenliebe)之間的不同:「我們生活的社會,如今愈來愈自戀。性慾(libido)是首先被投注在自己的主體性上的。自愛的主體為了自己,會與他者明確畫出一條否定的界線」(27)。換言之,自戀的主體無法在自己和他者之間清楚界定範圍,而自愛則明確劃分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區別。

  極度自戀導致的後果,將是他者性和差異性的消亡,主體無法為自己的情感慾望找到出口,從而深陷於憂鬱無法自拔。對此,韓炳哲有極為生動的描述,並且還提出了「成功型憂鬱症」這個獨特的現象,從自我與他者的關係著手,對憂鬱症成因及治療方法,作出全新角度的闡釋:

「憂鬱是種自戀型疾病,源於過度緊張且病態扭曲的自我參照(Selbstbezug)。自戀性憂鬱的主體往往被自己折磨耗損,精疲力竭。」他沒有世界可棲身weltlos),被他者拋棄。愛慾與憂鬱截然相反。愛慾將主體從自我種拉出來,轉移到他者身上;憂鬱反而深陷於自己之中無法自拔。今日,功績主體是自戀的,他的主要目標是追求成功。成功可使一個人透過他者證明自己。他者的他者性因此遭到剝奪,降級為這個自己的一面鏡子。這種認可邏輯(Anerkennungslogik),讓自戀的功績主體更加深深糾纏在自我之中。結果成功反而引發了憂鬱症,出現成功型憂鬱症Erfolsdepression)。憂鬱的功績主體潛入在自己之中,直至淹溺。然而,愛慾能夠使人經歷他者的他者性,帶領人走出自戀地獄。愛慾啟動了心甘情願的自我犧牲自我掏空。一種特殊的衰弱過程(Schwach-werden),掌握了愛的主體,但一股強大的感受卻也接踵而來。不過,這股感受並非我們的自我成就,而是他者的餽贈。(27–28)

  「愛慾能夠征服憂鬱」,這個命題實在是鼓舞人心。每個人在世間生活,總不能永遠離群索居,總是要對某些對象傾注感情,投放關注。在情愛慾望指向他者的過程中,愛慾的主體可能會暫時失去自我,但卻能夠從與對方的同步互動中更加認可自己的存在價值意義,自己行動的因果關係。相愛的兩個個體,對對方全然打開自己的心理與生理,把自己最脆弱易傷的部分呈現在對方面前,這需要無比的勇氣和信任。因為愛對方,而接受對方的全部,即使對方未能及時回應,也願意忍耐等待,保持盼望,不計結果,繼續努力,這是克服自身局限缺點最大的動力。

 

「痛苦」抑或「死亡」?

  Agonie這個詞來自於拉丁文,在德文、法文中衍生為agonie,而英文中則是agony。在德文和法文中,agonie一詞為陰性,意思是臨終,垂危,也有沒落、末日之意。在英文中,agony一般被理解為「痛苦」。在幾種語言中,都沒有「已經死亡」的意思,而只是「即將死亡」。值得商榷的是,兩部中文譯作都將agonie的「將死」過程直接簡化為「死亡」的結果。

  如果只看書名的話,讀者可能會有此結論,認為現代社會中愛慾已經死亡。這個中文標題可能會讓文學研究者聯想到羅蘭巴特提倡讀者闡釋能動性的《作者之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讓哲學愛好者聯想到尼采常被誤解的名言「上帝已死」(Gott ist tot),甚至還有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 )2005年在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一部英文著作,名為《學科之死》(Death of A Discipline),其中探討的是比較文學作為一門學科是否已經日暮西山,名存實亡。筆者對於中文書名翻譯的思考,正由此而生──兩位譯者採用「XX之死」這個表達,是否忠實體現了作者原文之意圖呢?

  實際上,如前文所述,韓炳哲此書所討論的並非愛慾的事實性死亡,而是是有可能導致愛慾瀕臨絕境的各種因素。巴迪歐在其序言「再次創造愛」中,對此書做出極為精要的概括:「韓炳哲提出愛(包含性在內)的現象學,論證自己的觀點,從多樣化的角度探討真愛面臨的各式威脅。他一方面描述他者性(Andersheit)的絕對經驗,另一方面,逐一指控哪些因素導致我們偏離這種經驗,甚至是禁止我們注意它的存在與結果。因此,本書毫不留情地闡明真愛最基本的條件:「真愛需要有勇氣摧毀自我,才能夠發現他者。同時,本書也概述所有的陷阱與批評:今日這個世界僅看重享樂、自戀的自我滿足,因而壓抑了愛慾的可能性」(16)。

  值得注意的是,韓炳哲也引用巴塔伊(Georges Bataille)《情色論》觀點,分析了愛慾與死亡之間的哲學辯證關係,也就是「愛慾是把生命提高到死亡的一種媒介」(59):

死亡的否定性對於情慾經驗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愛在我們心中不似死亡一般,那就沒有愛」。死亡主要與有關。情慾的生命衝動,淹沒且消融了我想像的自戀身分。由於情慾衝動具有否定性,所以是一種死亡衝動。(60)

  在《情色論》(L’Erotisme)一書前言中,巴塔伊如此寫道:「所謂情色,可說是對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l’approbation de la vie jusque dans la mort)。」在此書台灣版譯者賴守正看來,這句話代表了作者對整個人生的態度:「就其狹義意義而言,情色是人類性禁忌下的產物,是人類面對性禁忌的踰越舉動。廣義而言,情色則代表著人類踰越其先天存在侷限與後天人為禁忌、脫『俗』入『聖』、不斷探索生命各種可能、追求極致(內在與外在,甚至與死亡有關)經驗的企圖;這就是為何說情色是對生命『至死方休』的探索、肯定。」

  而在韓炳哲看來,愛慾(eros)則是人類思考與行動的起源。在此書最後一段,他引用柏拉圖對愛洛斯的稱呼「智慧之友」(philosophos),也飲用德勒茲與伽塔里的著作《何謂哲學》,從哲學層面論證愛慾對於人類發展的重要性:「嚴格來說,思考是與愛慾一起展開的。必須要先成為朋友、情人,才能夠思考。若無愛慾,思考會失去活力,也失去騷動,只會變得反覆,成為單純的回應。」(95)

  如果說《倦怠社會》是韓炳哲對現代社會中過度工作和績效至上導致的病理學現象的描述(description),那麼在《愛慾之死》中,他則為這種倦怠社會現象開出了一個可能的藥方(prescription)。雖然愛慾將死,但只要愛慾一日未死,人類的思考行動就不會停止。提醒世人有責任讓愛慾不死,也許正是哲學家職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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