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坂口安吾的《墮落論》,會被裡頭鬆散的軼聞遊記搞到有些暈頭轉向,就算是「論」些甚麼,也並不是推斷嚴謹的論說邏輯,而是隨興而至任意插縫:討論到青春時會扯到宮本武藏、探討日本文化時,繞了一大圈去講他去看舞妓表演,跟朋友喝酒的經歷等等貌似無關後文的記述,但若讀者能撐過這些敘事迷障,觸及底層他真正想傳達的訴求,你會發現這些論點非常有趣,包含那些有些猶疑的表達方式都顯得可親,就像實際走進那間散落稿紙雜物的逼仄和室,聽到那筆鋒吞吞吐吐,卻又始終絮絮滔滔。
比起另一位同屬無賴派、擅寫小說的太宰治,坂口於評論文體中更易於展現那些頹喪或糾結到底來自何處,得以從另一處角度觀察整體時代氛圍。自大方向的民族歷史探究,至小收攏於個人對於文學、青春的理解,都可透過書中所收錄的其他篇章中一窺所以──當中,〈墮落論〉或可做為全書提綱挈領之用。〈墮落論〉乍聽之下聳動,好像是要所有人皆墮入虛無主義,拋棄所有道德和社會文化箝制,但實際上,文中所要建設的事物比拋棄的那些更為深層。坂口安吾發表〈墮落論〉時是1946年,恰好是日本敗戰隔年,或可作為日本二戰時期軍國主義擴張的反動總結,文中探究那些戰末仍舊奉行的詭譎價值觀,諸如崇尚武士道及貞節牌坊,要求那些歷經征戰過後的凋敝人民仍舊維持此類傳統,坂口認為這僅是從歷史當權者衍生出來的操弄手段,溯源到底,訴求道德,反倒成為了不道德的來源。
似乎在坂口安吾的眼裡,所有事物都分為兩層。當時社會運作大部分仍是依循着眾人口中「理所當然」的文化慣性,如他在文中所指出武士有仇必報的行徑並不合乎日本人的天性,這是再塑造出來的權謀;又或者以天皇為首的封建制度實際僅是政治舞台上的魁儡,於敗戰時刻發表的聲明顯得十分可笑,「最褻瀆天皇的人,就是徹底膜拜天皇的人」。諸如此類,他撕起覆蓋於因循日常上面的一層薄膜、武士道、天皇、寺廟、和服⋯⋯這些幾乎和日本文化高度重合的概念其實並非根深締結,而是可以撕刮下來細細檢討:我們相信這些政治制度和文化表現,到底是因為那根植於我們民族的本質,還是那像路過寺廟就忍不住想要進去祈願的情緒,只是對一種過份偷懶的自我認知?
坂口安吾的回答無疑會偏向後者,「那就是我們常會自發性地膜拜荒謬可笑的事物,只是對此渾然無所覺」,對他來說,那些過於巨大的政治聲明或社會輿論都只是一場幻象,這種批判可以從聽他對於寺廟和神社的看法略知端倪,「即使京都寺廟或奈良佛像全毀了,也不會覺得哪裡不方便,但電車不開可就麻煩了」,乍聽之下,他好像是個不懂文化的莽夫,崇尚用實用主義而肆意摧毀人文遺產,但他的背後理由不只是單純破壞,僅只認為這並不是最重要的東西。像是參訪日本寺廟,我們可能都曾聽過這些建築所要表達的意境,透過白沙黑石表達侘寂禪意啦,或是藉由庭院配置複製自然景致,坂口卻認為這些模仿顯得何其雞肋,觀看大自然的體驗一定不同於庭院,既然你只能從庭院看見庭院,就不必勉強看成自然。至於禪意,對於執意追求「無」的精神貴族來說任何具體形式的延伸都是拙劣之「有」,也無須裝模作樣,倒不如大方承認那些庸俗之物的存在。
墮落,是拋棄那些無關於己的教條,是在社會結構中釐清自我實是受到哪些他者所雕塑出來,更簡單說,便是褪下這些政治文化上的病態崇高,將喜怒哀樂的尺度微縮到個人尺度,為自己的開心而開心,為自己的難過而難過,因自己的欣賞而欣賞。換句話說,墮落不是目的,只是為了逃離外在苦悶的移動手段,掉到底層之後,才會知道有哪一方踏腳之處無法墜落,那是名之為人,而非民族的價值。他要做一個實存於一方日本土地的個體,依照地域劃分個人存在,依照個人存在決定民族本質之「日本的人」,而非倒反過來,根據外界和他者所先定義出來的日本價值框限的「日本人」。
對我們而言,要緊的就只有『生活所需』,就算古代文化全毀了,生活不會停止,只要生活本身還繼續,我們還是能保持完整的獨特性,因為我們不會失去本身所有及因應所需的欲求
同樣探討到語言與文學時,他也察覺到人們因循使用的模型有點不對勁,阻力過低的表層結構方便使用,卻無法注意到模型之外的細節。眾所皆知,日文於社會中使用時很強調氛圍,無論是敬語使用、空氣閱讀,都十分注重當下狀況以及語感問題,坂口便在〈戀愛論〉中提及,「日人的情緒訓練過於注重氛圍」,注意當下的尷尬與否,注意是否符合稱謂場合的小細節,好像讓人感受到一種情緒豐饒而多樣的錯覺,實則讓人陷入麻痺敷衍的對話心境,交談猶如機器般自有邏輯應對,會自動匹配適宜的應答,忽略了「我們的語言是了解事物自身的工具」。
當然,坂口安吾並非嚴謹的社會學者,其所提出的論調並未有縝密資料輔助,似乎也有些可再議之處。譬若日本人在武士道之前的民族性該如何證成?如何能確保復仇與否是本初天性或是後天浸染?人與歷史文化的關係也未必如此剝離和對立,此或可解釋為對強烈軍國主義的強烈反動,整個世界都被烽火砲聲壟罩時,人必須竭盡全力的大吼才能讓眾人聽見,墮落字眼具有的強烈挑釁意味其來有自。
有趣的是,當論述重點從廣袤民族觀點縮小至個人思悟時,坂口安吾沒有辦法再這麼理直氣壯,敘事裡夾雜了更多迂迴或不確定性。〈論青春〉裡東拉西扯一大堆,就是沒辦法定義出自我青春的分水嶺,到底是從何時之後他開始感到不再青春,他提及宮本武藏的最強劍法藉以說明。其實沒甚麼神秘,就只是抱持着視死如歸的心情,想盡辦法於每次勝負中獲得勝利,因為敗北毫無疑問意味着死亡。但這種勝負第一的思維並未被當世所接受,反之後世所接納的劍道哲學是柳生一派的形式主義,待人接物都安穩收於刀鞘內,韜光養晦,藏鋒於世。武藏劍法於焉被視為淪落或偏門,但其實這才是真正「劍術最真實的樣貌」。
坂口以此自喻,他所抱持着的信念必須憑藉死亡才能閃亮卓耀,如同武藏的劍術置於生死之交才最為鋒利,這是一種不被普遍世人所接受的淪落,然而荒謬的是,他自己也不甚清楚那個自己最為重視的信念是甚麼。討厭歇斯底里、討厭向神靈祈願的自己啊,那個可以歸結為自我意義的目標到底是甚麼呢?他最後替自己歸結的結論是,青春就是活着的同義詞,他再沒有餘力去做其他事情;整段人生都是青春,意味着從未擁有那個可供追憶的場所,沒辦法回頭看,將自己完全浸在記憶的安穩片刻,亦沒有那處跨過就能展生質變的門檻,至少在他的認知裡,他並未被大人的世界所收編。
不知道這樣算是幸或不幸,坂口安吾將世界拆卸、刮除了遍,連自己也和自己陷入了沒有勝敗的攻訐論戰,沒有誰說服誰,常在文中感受到「我就只能是這樣」的抱怨和自信,那還能怎麼辦呢?我很喜歡他寫宮本武藏的一段評價,或許某方面也有他自己的影子,以此作結。
武藏這個人,其劍術事實上確立於劍術最真實的本貌之上,同時卻又因為過度發揮劍術原有精神反而不見容於世,然而他本身又無法頓悟此真相,抑鬱終生。⋯⋯他輸給了這個世界上的成年人。他輸給了柳生流的成年人,也輸給了其他武藝更為無趣的所有成年人。
如果他本身不想成為一個成年人,就不會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