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零一頁的信看三個社會病態──讀龍應台《天長地久》

書評

三百零一頁的信看三個社會病態──讀龍應台《天長地久》

  2018年7月20日,決心要好好休息的我,被一通電話打亂了一整天的行程,眼掃過我身後那堆滿尚未開封的書籍,聽着朋友再三懇求,那位來電的朋友擾攘着要拉我一同去書展。那是書展的第一天,人流擠得我那身材嬌小的朋友完全陷入流沙之中,我比較幸運,還剩下半個頭可以張望展覽的前路。遠看這個無底洞,我隨手好幾個攤檔的新品區都有展放着同一本書──《天長地久》。

  記得小時候讀過龍應台的《目送》,她一向善以親情為主題,本來以為這本新書手法相若,描述自己與親人的一點一滴,但出乎我意料:這書整潔且跳脫。整潔的是結構,二十封書信談及從作者回鄉全心照顧失智的母親、教育、青春到死亡的課題,每三至四封信之間,就夾雜着幾件舊人舊事;跳脫的是,其實只有三份一是作者與母親的點滴,其他都是作者自己、朋友或是她看過的小事蹟,以致引發作者對母親想要表達的猜想和疑問。

  

藉愛勒索

  龍應台向母親分享過兩個性質一致但結局截然不同的故事:

  作者小時候的鄰居劉叔叔,一個人見人愛的社區警察,以「不打不成材」的思維教育孩子。兒子嚎哭聲傳到鄰居,卻沒有人嘗試「營救」。長大後,那兒子事業有成,接劉叔叔回家照顧他終老。瑞士大導演柏格曼有着類似的經歷,同樣在「暴力教育」中成長,不一樣的是,父親臨終前,他沒有選擇和解,以沉默報復。

  「不打不成材」的思維之所以在亞洲社會的家庭成為不滅的火炬,源於大多父母只看到成功的例子,對那些心靈破碎、被折斷翅膀而痛苦的吶喊只說一句:「不夠毅力。」回望這三十多年,那張所謂的「沙紙」對前人是一種奢望,不一定要擁有才稱得上人生;可惜的是,他們為人父母以後,將奢望寄託在下一代,擁有才算「成功」。物質資源的豐富改變了「成功」的定義,無視孩子的心靈成長。

  性格決定命運,堅毅之心是在社會煉獄中煉成的鋼,能撐得過這種特殊教育的孩子,不過剛好是神預先賜予了一把生鐵,所以千萬不要對小孩說:「打在你身,痛在我心。」對於一個連加減乘除都還在數手指的孩子,你怎麼可能認為他已經擁有那一把鋼呢?難道除了你以外,孩子不也感到心痛嗎?如果你的孩子長大後跟劉叔叔的兒子一樣,請不要歸功於自己,因為「暴力教育」不見得成功,只是你比較幸運而已。

  龍應台這句話應該要寫在所有家長手冊上:「藉愛勒索是勒索,不是愛。」

  

老人的性與愛

  誰說老人不能有性生活?看完整本書之後,每想起這個問題我都覺得羞愧,令我羞愧的不是把老人聯繫到「性愛」,而是為何老人就不能談及「性愛」,到了二十一世紀,我們的思想反而變得狹窄了。

  有好幾次,我在網上討論版看到:「我外公睇AV,點算?」「六、七十歲仲搵到真愛?一定係咸濕。」人的七情六慾從沒有年齡性別界限,到底是甚麼時候開始,我們覺得老人不會有性生活?荷里活男演員奎德(Dennis Quaid)在六十六歲迎娶小他三十九歲的太太,絕大部份人的留言都是:「他好看,那就OK。」相反在亞洲社會發生這種事,網路上爭論不休,負面評論都不外乎「他不知羞恥嗎?」這大概就是龍應台所說的──老年歧視。

  作者慨嘆社會價值觀影響了老人健康:西方女人即使到了八十歲依然可以穿着小碎花裙,早上牽着幾個朋友到公園曬太陽,下午坐在露天咖啡館聽着Jazz,聊起跟丈夫調皮的笑話,晚上到新開的藝術市集逛逛。亞洲人呢?老人未到八十歲就被子女關在家裡、養老院,甚少在年輕人常去的打卡聖地或是酒吧看到他們的腳印。兩者誰會活得更好?生活可以跟年輕人一般,但為何多了「性」就是羞恥呢?

  信裡都提到一個50歲葡萄牙女人因醫療失誤,而失去正常性生活的她,勇於向法庭追討賠償,西方國家也有老年歧視問題,只是在我們的社會感受更深。我們常提及到性別平等、膚色種族歧視,「下一代是社會的棟樑。」世界被我們年輕人主宰,可能是因為自私,只想到自己,卻甚少聽到要為上一代爭取權利,或者要感到羞恥的是我們這一代。

  

死亡的準備

  小時候一定從老一輩口中聽過:「信我啦,我都經歷過。」人生如曲譜,或者他們可以教會你如何更順利地奏出複雜的和弦,但是結尾呢?有人教會你如何準備死亡了嗎?

  死不能復生,大部份人都逃避提及死亡的課題,不敢也不懂。愛因斯坦對一個失去愛子的父親回信,雖無情但達到安撫的作用:「克服錯覺,才能得到慰藉。」他的意思是死亡是宇宙自然現象,而我們失去一個人的痛苦是錯覺。這衍生了另一個問題,傳統宗教都是說人死後靈魂會永存到另一個空間,這個所謂的空間是不是其中一個宇宙現象,還是又一個我們自我安慰的錯覺呢?

  作者認為死亡是重大遠程,她嘗試向兩位兒子交代身後事,希望他們在自己死的那一刻,做好準備。對於死亡,我也是毫無心理準備,亦不知道如何準備。

  作為人生的最終樂章,因為是未知,我們都是抱着恐懼面對。過去有不少哲學家提出死亡的概念,希望得到一個確實的答案,免去恐懼。

  我最終得到一個答案:死亡和恐懼是人生曲譜中一個我們應該擁抱的旋律。

  在瘟疫發生期間讀完《天長地久》,意外的得到心靈平靜,幸運的是我接了那一通電話,走進了那最後一個不用戴着口罩的公眾場合,買了在2019年至今年最後一本書。在此,我祝福因瘟疫而危殆的人早日康復,社會病態亦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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