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口十萬的城市只有一個人失業,這就是他個人的煩惱……但如果一個人口五千萬的國家有一千五百萬人失業,那就是涉及公共事務的議題了,工作機會的結構已經崩潰了。要正確地陳述問題與找出可能的解決之道,我們必須考量這個社會的經濟政治制度,不能只著眼於少數個人的境遇和性格。
社會學家米爾斯(C. Wright Mills)在《社會學的想象》(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中以失業問題為例,向讀者說明社會科學應當針對的是人的多樣性(the human variety)──構成了所有人過去、現在和未來所生活的社會世界:「我們在各種特定環境經歷的事物,常是結構性變化所導致。因此,要理解許多個人情境的變化,我們需要放眼情境之外」。
從理論上和原則上說,隨著技術變遷和生產率增長,蛋糕越做越大,每個人的生活都應當可以過得更好。但與米爾斯的觀點類似,牛津大學馬丁學院「新經濟思維研究所」資深研究員弗雷(Carl Benedikt Frey)看來,由於種種結構性因素,導致對每個個體、群體和世代來說,時代所施加和置放的壓力都是不均等的與不平衡的。
費雷發現,「在20世紀以前,抗拒危及勞工技能的技術是常態性的做法,而非特例」。取代技術的發展是否受阻,決定因素在於「誰會從中獲利和政治權力的社會分佈情況」。也就是說,以甚麼方式、甚麼節奏采取何種技術,往往與統治階層維護就業和穩定社會的政治考量有關,這同樣是結構性的。
羅馬皇帝奧古斯都(Tiberius Julius Caesar Augustus)因為擔心憤怒的失業玻璃工人造反,處決了摔不壞的玻璃的發明者。另一位羅馬皇帝維斯帕西亞努斯(Titus Flavius Vespasianus)也拒絕使用可以運送巨大沈重圓柱的機械裝置:「用它怎麽能養活我的子民呢?」類似地,1551年,可以節省大量勞力的起絨機在英國被禁;1589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因為擔心技術革新將帶來失業,拒絕頒發專利給威廉.李(William Lee)發明的針織襪機;十七世紀的許多歐洲城市禁止采用自動梭織機。
很多時候,歐洲的君主們不僅沒有鼓勵工業發展,反而積極地阻礙其發展。例如,神聖羅馬帝國末代皇帝、奧匈帝國皇帝弗朗茨二世(Franz II)在1802年禁止維也納建設新工廠,直到1811年都禁止奧匈帝國進口和采用新機器。他對建造蒸汽鐵路的計劃更是如此回復:「不,不,我不會和這些東西扯上關係,否則我的國家可能會發生革命。」因此在哈布斯堡王朝治下的區域,很長一段時間裏鐵路車廂都是由馬拉動的。
自動化時代帶來的結構化、差異化壓力,無論從行業分佈上、地區分佈上還是世代分佈上,或許都更為明顯。
在自動化時代來臨前,美國成年人有一半以上從事藍領和文職工作,這些工作足以支撐只有高中及以下學歷的人群維持中產階級生活。但在過去的三十年中,這些崗位的數量一直在穩步下降,以致很多沒有上過大學的人只能尋求低收入的服務業工作。服務業工作曾是非技術型工人的避風港,但如今它們中的許多面臨著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危險;未來的新技術中許多都是取代技術,會進一步給非技術型工人的工資和就業預期帶來下行壓力。「沒有工作的壯年男性比例不斷上升,而那些只有高中及以下教育水平的人的賺錢能力也在穩步下降。」
2020年美國總統選舉民主黨初選的華裔候選人楊安澤(Andrew Yang)就表達過對自動化可能引發另一次盧德主義(Luddism)反抗的浪潮:「只需要引入自動駕駛汽車,你就可以破壞社會的穩定……我們將有100萬卡車司機失業,其中94%是男性,平均受教育水平是高中畢業或者讀過一年大學。這一項創新就足夠造成街頭騷亂了。現在我們還要對零售員、電話中心接線員、快餐店員、保險公司員工、會計公司員工做同樣的事情。」
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經濟學系教授恩莫雷蒂(Enrico Moretti)在《新創區位經濟:城市的產業規劃決定工作的新未來》(The New Geography of Jobs)一書中發現,在整個美國,工作的出現與消失分佈得非常不均衡:在創新經濟蓬勃發展的某些城市,每一個新創造的技術崗位都能帶動設立另外五個新工作崗位;相比之下,在藍領工作減少得最多的地區,每失去一個制造業工作崗位就會引起當地1.6個服務業工作崗位的消失。
技能型城市繁榮了,煙囪城市卻過時了。經濟成長的差異分裂了美國的社區,使今日美國各大社區間的差異達到百年來最為嚴重的程度。跟敬陪末座的城市裡做著相同工作的人相比,名列前茅城市裡的勞工,收入是對方的兩到三倍,而且差距還在持續擴大中。用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格雷瑟(Edward Glaeser)的話來說:「我們將可能看到一個發展更不均衡的美國。富有、成功且技能程度高的地區將在世界範圍的競爭中取得勝利,貧窮、技能程度低的地區則將成為絕望的溫床。」
我們面臨的挑戰「落在政治領域的範圍,而不是技術領域。」弗雷認為,如果新技術只是暫時讓民眾收入減少,那麼民眾會願意接受變革;然而如果收入在幾年後或甚至是數十年後依舊未能回升,民眾抵抗新技術的機率便會升高。各種研究數據顯示,在工作消失、社會流動率大幅下降的地區,民眾更可能會把票投給民粹主義候選人──「在歐美自動化帶來的工作風險愈高,民粹主義的吸引力就愈大。如同工業革命的年代,技術的輸家要求翻盤。」與此同時,與身份認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也愈發興起。
哈佛大學政治學普特南(Robert Putnam)主張,隨著工會成員數下降,工會不再代表無技術者,勞工的社會資本也跟著下降。政黨政治也出現了類似的「兩極化的政治」轉變,也就是皮凱提(Thomas Piketty)所提出的「多菁英政黨制度」(multiple-elite party system)的興起──如今教育程度高的菁英會更傾向於投給新左派,而富人會投給右派。
「如果人們能和機器並駕齊驅,就不太可能會憤怒地反抗機器。」顯然,政府如果要避免技術陷阱,擬定和推行的政策就一定要帶動生產力成長,同時又確保技術進步不會導致工人薪酬水平下滑,還要協助勞工適應技術浪潮。
弗雷提出,對於技術變遷造成的社會成本,政府可以而且應該針對承擔起更大的責任:為民眾提供搬家券,協助他們為了新工作搬家並減少轉換工作的障礙;取消助長社會與經濟區隔的土地分區管制(zoning restriction);並利用稅額減免來提升低收入戶的收入;向因為自動化、數碼化、智能化而失去工作的民眾提供工資保險(wage insurance);加大投資學前教育和推動教育改革,降低下一代承受的副作用。
「在一個技術創造了很少的就業機會卻創造了巨大財富的世界,主要的挑戰在於財富的分配……無論技術在未來如何發展,都要靠我們來塑造它對社會和經濟造成的影響。」雖然弗雷在《技術陷阱》中提出的問題遠多於提供的答案,但毫無疑問的是,要想在技術變革的時代,真正實現公平共享的、可持續的、有民眾參與的社會經濟發展,針對各種結構性難題,弗雷努力作出了同樣結構性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