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理想與新生政治——析論漢娜.鄂蘭《人的條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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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理想與新生政治——析論漢娜.鄂蘭《人的條件》(中)

  在〈存在境況與生命理性──析論漢娜.鄂蘭《人的條件》(上)〉一文中,我們已處理到鄂蘭《人的條件》一書的基本論點,並提出了所謂生命理性(Lebensrationalität)的切入角度。在這篇中,我們將承接着討論鄂蘭關於政治的理解,試圖析論她所展現着所謂新生政治學的共和主義抱負。

七、政治

  事實上,打從鄂蘭寫於一九五一年的首本著作《極權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她一直關注的其實就是如何避免極權主義捲土重來,《人的條件》當然也在處理這個問題。讓我們就此回到上一篇談及,那些認為行動生活這個概念並不理性、或過於粗暴、容易引發暴動等等誤會,大概就可以先被釋除了──甚至在鄂蘭的理解裏,上溯希臘城邦(polis)的社會狀況,將發現城邦的自由與人們的行動是相輔相成的。思及鄂蘭的成長經歷,由納粹德國到後二戰時代,及至後來發生在歐洲的大型學生運動,就如勒龐精準指出,這是無根的群眾時代(age of the mass),鄂蘭也必然了解行動總是連結着某種不可理喻的暴力。然則,所謂人作為政治動物在鄂蘭眼中,並不僅僅是作為亞里士多德定義下的「zōon politikon」,更是「bios politikos」(這個詞的拉丁文翻譯即是「vita activa」),強調人有其政治的生活,能夠藉由理性與人溝通、彼此說服。真正高貴且深刻──即能夠充分發揮生命理性──的行動乃是在處處充斥宰制的現實條件裏,重新尋回行動本身的意義,打開世界並與之產生更恆久的對話,啟示後來者將信念延續下去。我們可以這樣說,由始至終,鄂蘭的論著都在尋求着某種不淪為極權主義(在德文裏其實是「totaler Herrschaft」,意即全面管治)的政治主張,而所謂政治所思考的對象,就是作為多元的、複數的人(men in plurality)。這些都是我們在這一篇中,將要接續談下去的課題。

 

八、複數

  複數性(plurality)這個概念在鄂蘭的政治思想中尤其重要。讓我們先重溫行動(praxis)的定義:這是鄂蘭最推崇的人的活動,其狹義地指向人與人之間的交互溝通,追溯其希臘文意涵更指向在廣場(agora)中的討論活動,可見所謂行動生活(vita activa)與公共領域(public realm)息息相關,換個說法,真正高貴而深刻的活動,必須透過考慮作為複數的人才得以可能。書中提到在古希臘的城邦政治架構裏,那是一種充斥着命令、脅迫與暴力的前政治(prepolitical)人倫關係,而人們很常將幸福(eudaimonia)取決於作為生計(oikos)的財富與健康等客觀條件,在鄂蘭看來,該時候的公民概念其實就是所謂少數決定的爭勝精神(agonal spirit)。到了近代,政治生活與社會領域不復涇渭分明,家政(oikia)變成了集體事務,而政治參與亦不再只屬於公共,尤其在啟蒙時期過後,人類世界進入以溝通行動(communicative action)為要旨的理性階段。按照黑格爾的法哲學理想,在普遍(國家)與個別(個體)之間作為中介的,便是公民社會理想──包括家庭、學校、教會、工作場所等等──某程度上,就如同基督作為中保使得個體稱義成聖,從匱缺(privative)中得以完全。承接上面的比喻,假若「聖徒相通」得以可能,便是基於每個個別生命自身裏那個先在的、鮮活地言說的「靈」──在我們對鄂蘭的詮釋裏,意即具有自主的政治行動可能,而又必然地意向複數的生命理性。鄂蘭在書中第五章開首寫道:

人類的多元性,作為行動和言說的基本條件,有平等和言說的雙重性格。

如果人不是平等的,就從根本上無法彼此理解:如果人不是分別的,就沒有任何必要理解彼此。

作為共有的世界,公共領域把我們凝聚在一起,又讓我們不至於成為所謂對方的絆腳石。大眾社會之所以難以接受,不在於人數的多寡(或至少基本上不是),而是在於他們之間的世界失去了凝聚他們、既聯繫又分隔他們的力量。

在此,複數性就是社會的理想形態,在於每個人都有勇氣在人倫之間發揮各自的生命理性,得着最大的自由實踐「民主自決」。(但若非如此,在極端的政治環境底下,鄂蘭認為至少我們可以選擇不參與,以沉默作為行動──在最狹窄的空間裏,尋求最大可能的抗爭手段,這也是哈維爾所謂「無權勢者的力量」。)事實上,所謂生命理性那鮮活的內涵,即是如此一種(或多種)主體際性的生機視野:

眾人自不同的面向觀看事物,而事物不因此失去其同一性,使得讓眾人知道他們以完全不同的觀點看到同一個東西,唯有如此,世界的實在性才能真正可靠地展現。

而若相反,當人變成完全私有的,

他們再也沒辦法看到或聽到別人,別人也沒辦法看到或聽到他們。他們都被禁錮在自身單一經驗的主觀性裏,如果相同的經驗複製無數次,它就會一直是單一性的。當人們只從一個面向觀看它,而它也只能以一個觀點呈現出來,那麼共同世界的末日就會到來。

這裏不僅僅是處理所謂差異與重複或成為他者之類的問題,而是牽涉到,假如人拒絕發揮自身的多元,救贖政治的任何生機都將難以顯現。

 

九、共和

  要更深刻地理解鄂蘭的政治理想,不能忽略的是與她同樣經歷過納粹大屠殺與及逃亡的法蘭克福學派(Frankfuft School)知識份子,他們往往有着相近的社會關懷,故能內在地彼此對話。比如阿多諾、馬庫色乃至佛洛姆等,都不約而同地指出了在現代社會裏之所以出現法西斯主義,其中主因就是公民社會的瓦解,使得每個個體了無依靠,變得原子化(atomization)而失卻與他人的聯繫,於焉也就失去生活意義的來源,容易成為犬儒的中產(mittelstand)抑或無根的群眾(mass)。鄂蘭同樣敏銳地觀察到這點,她指出唯有透過行動,發展公共領域的複數特質,才能使原子化的每一社會分子變成個體化(individualization)──這當然是借用成長心理學的術語──而政體亦不可能(像納粹黨對待猶太人的那樣)視任何個體為多餘,那是完全不人道的。在此層面上,鄂蘭展現出比起法蘭克福學派諸家更為廣闊的眼光,她的批評不只指向納粹主義,同樣指向了社會主義。不僅平面地批判蘇維埃共產黨,更自具歷史縱深,回應着從法國大革命以來社會主義如何(曲解了黑格爾的歷史辯證觀念)將人理解成歷史前進的、無機的方法,藉由鬥爭與清洗,將之掃除於世界之外,這統統都是從根本地忽略了、違反了人作為複數的特質,也沒有發揮了人應有的生命理性──我們或許都熟悉,這就是鄂蘭所謂的惡之浮淺處(banality of evil),無知同時會掃除了世界打開自身的生機。

  由於鄂蘭所要處理的理念必然是作為複數的「Ideas/Ideals」而非單一,是無限地打開而非整體地收攏,因此她比黑格爾的公民社會構想有着更鬆動開放的政治理想,企圖打破所有形式框限,着重創造過去之所非,而謀求最大限度的屬於作為複數的人的自由,「暗示着我們正在做的事,在以前被認為是神的行動特權。」如是,當人越是回應政治生活,就越趨近幸福,這種過程在她看來絕非是零和博弈,而是一種公共形式的理念臨在──有些研究者就把鄂蘭這種政治理想稱為一種共和主義(Republicanism)。若從政治傳統上討論共和主義,則須追溯至《國家篇》。按鄂蘭基本上會批評,柏拉圖的政治哲學是脫離政治現實的、是反政治的,在他理解裏政治不過是嚴格的教育和分工,讓少數成為哲人王,使得每個人能夠最大程度地發揮所長並得到最大可能的利益,卻沒有權利決定城邦法律。鄂蘭並不同意柏拉圖所理解這種所謂正義,她所理解在城邦政治中真正意義的共和,乃是人民共同作為城邦的主人,共同決定大小事務,在他們之間必須存在彼此溝通爭辯的行動。在此意義上,鄂蘭推崇亞里士多德強調人的社群特性,鼓勵他們發揮潛能,展現充滿生命的理性精神,由此趨近卓越(aretē)──也是因此亞里士多德才會說:「喜愛孤獨者,非神即獸。」鄂蘭的共和理想,正是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與共融,而不把任何人當作「理想國」裏的官僚式機件,由此追求能夠超越政治機構(political institution),而成為更自由的政治空間(political space)。

 

十、新生

  極權主義的意識形態往往為群眾提供宏大的國族敘事,並且全面地指定人的生存意義,仿佛所有價值都預先地由小眾人所判定了,其餘群眾只得盲目跟從,變成了以領導者(Führer)的機械,而逐漸陷入一種崇尚偉大壯美的非理性崇拜裏──當然也是呼應着本雅明的說法:靈光(aura)已經從宗教儀式那裏消散,改而附身到政治偶像崇拜那裏去了。這樣的人在鄂蘭眼中,是放棄了理性的,也是放棄了生命的,因為他們已經不再願意用自己生而有之的理性去思考價值,不再能夠鮮活地創新任何東西了。在此我們或會想起中國詩人臧克家的名句:「有的人活着/ 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 他還活着。」這與鄂蘭所講的極權主義與新生政治之間的對比其實非常匹配。鄂蘭的共和主義理想,又被稱為所謂新生政治學(politics of natality):「政治思想的中心範疇是新生而不是死亡。」基於上面我們提到的共和理想,鄂蘭將人與人之間的行動理解為一個個「生命共同體」(communities of life),意謂政治行動必須捍衛共同的記憶、想像與信念,展現作為不朽(immortality)的事蹟。不朽是新生政治學裏其中一個重要概念,一種「雖死猶在」的精神顯現:它並非指向時間的永久存續,也就是說並非意味在現象世界得着永生(eternal life),因為那不過是工作(poiēsis)的空間視覺化的線型圖像。按照台灣學者葉浩教授富有洞見的詮釋,真正的行動生活正是建基於不朽的彌賽亞時間觀中:雖然在線性時間上某人已然死亡,然而因着族群的共同記憶,它就勝過了死亡而延續地存在着──這亦暗暗呼應了書中提到古希臘雅典人正是以「永久的紀念」(mnēmeia aidia)以為光榮。在鄂蘭看來,城邦所以制定法律,都是為了保存這種寶貴的不朽(阿甘本的「例外狀態」則恰恰給出另一種同樣有力的,關於彌賽亞時間與法學關係的詮釋)。鄂蘭的話在今天尤其提醒我們:

在最有限的環境裏最微不足道的行動,都蘊藏着同一個無限性的種子,因為一個行為,有時候是一句話,就足以改變一連串的行動。

在如此黑暗時代(dark times;來自鄂蘭為本雅明《啟迪》[Illuminations]一書寫的序言)裏,鄂蘭認為唯獨保存內心的判斷,保持一種渴想理解他者之愛,那就顯現了人之為人的尊嚴,亦即生命理性的高貴展現。「他自己就是個入門者……我們沒辦法從以前發生的事預期會開始甚麼新的事物,這就是開端的本質。」比照哈伯馬斯的詮釋:所謂新生的意義,就是從過去到未來,從個體到族群。然則藉由如此相信,鄂蘭讓我們發見人的行為本身就蘊藏着開創奇蹟的可能性,種種亮光碎片即曲摺於每一個當下:

行動只能以『偉大性』為判準,因為它在本質上就是要打破行規,成就非凡,庸庸碌碌的生活裏信以為真的事物再也沒有那麼理所當然,因為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是自成一類的(sui generis)。

在下一篇中,我們將延接着關於新生政治學的論述,繼續探討鄂蘭對有關轉型正義與歷史救贖等問題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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