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剛健(1940-2013)的新詩創作始於一九六〇年代,當時台灣正值現代主義盛行時期,他常以情色詩表達其反叛性格、現實生活的快感和對生命的反思。所謂情色詩,乃引用焦桐對情色詩的定義[1],所以情色詩並非淫亂、骯髒的,這只是其表達的基礎形式。詩人在書寫情慾之同時,背後往往同時帶有情感的目的。
至於情色與死亡之間的聯繫,可以從性愛或自慰的經驗中,抓緊性高潮那一瞬間的亢奮快感,尋找死亡的線索,這個論述是比較模糊,如果將其具化為男性射精一刻的情慾快感(情色)與及射精後的陽具萎縮(死亡),那麼整個聯繫會更加明顯。關於這兩個主題,平路指出:「人可以經由情色經驗通向死亡;亦可以經由死亡經驗而更浸淫情色」。[2]另外,下文亦會輔以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情色論》論述這兩個主題。由此可見,情色與死亡似乎是雙向性,而且二者的存在是缺一不可。觀乎邱剛健的情色詩,無疑是從書寫情色而釋出時代的壓抑,從這個書寫過程,而獲得死亡的經驗,對死亡作出深刻的反思,並對未知的世界作出拷問和挑戰。
情色與死亡的交融
情色與死亡如何在邱剛健的詩中交融為一體?這兩個主題事實上會經由外在的交疊或交織時呈現,即詩人運用指涉情色與死亡的字詞造句。至於「交融」,此節強調的是「內在氛圍」的狀態,以達致「化學性的浸染與薰陶」,[3] 這可理解為情感層面的美學表達。例如其詩〈人聲是最美的⋯⋯〉,當中少年(十三歲)與祖母(七十多)之間猶如生死的鏡像,少年憶起逝世祖母的乳房「白皙豐滿,只墜落了一點」,[4] 郭品潔直言這是情慾與死亡的「豐華穿過時間,召喚他不斷重返女體」。乳房與老去的祖母在邱剛健眼前,沒有絲毫的尷尬和傷心,反而能把這些感受轉化有機地交融。[5] 再如〈試想楊識宏一些畫的母題〉(2011):
1
他們身後
鹽海浸漫的洞穴
花的巨陰依然雄艷
繁殖的涎沫依然追逐 糾葛迴盪
草葉依然秀麗
陽根孤直而窈窕
〔⋯⋯〕
3
布上壓克力
蓋着白骨
肉發酵 浸漫
人工洞穴的靜海
4
你還是太愛生命
不停地畫出地獄
〔⋯⋯〕[6]
第一節的「巨陰」暗喻女性的陰部,「陽根」暗喻男性的陰莖,有情色的意象;第三節的「白骨」和「肉發酵」都是暗喻屍體,即象徵死亡。兩節構成強烈的對比,巨陰指向「繁殖」,陽根依舊「孤直而窈窕」,暗示雙方都仍然有生育的能力,這裏可帶讀者走入性愛場面的想像。詩人以諸如「雄艷」、「追逐」、「秀麗」、「窈窕」形容情色,顯得很有活力青春。而死亡則是平靜的,因白骨是浸漫在「人工洞穴的靜海」。整體而言,情色與死亡在書寫中的交織,加上詩人將「畫地獄」等同「愛生命」的出人意表的想像,是一種近乎美學的描寫,繼而驅使情色與死亡交融一起,兩者並沒有突兀的感覺,反而將友人的畫作以文字具象地呈現眼前。
邱剛健的詩都帶着再製經驗(重新體驗)的面向,在詩人書寫情色與死亡時,兩者雙互交疊、遊走,這種風格使詩達致美學的層次。試看〈但是他還在沉迷看〉(2012),第一句「是的,非常痛」無疑可聯想至「腳步雕飾死亡」。死亡意象從「曹孟德之死」乃至「心肝腦漿脾胰肺臟血肉模糊吊在身體外面的瘦人迤邐度街道」,下一句情境轉至「窗臺上開着葵花口的唐白瓷水注無動於流逝的水影」。由靜入動,由血腥轉入唯美的畫面,邱剛健似乎沒有把死亡當作一件沉重悲傷的事情。在第二節寫到:「我抬頭,低頭/依舊躲避不開古今的俯仰/雖然已經疲倦/再淫蕩出發的時候」。於此,詩人是明白死亡將會來臨,但他似乎沒有懼怕,更要以淫蕩彰顯生命的意義:「重新呻吟。翕張雙唇。讓我濕吻,濕吻你的音色。」[7] 詩人書寫情色再製死亡的經驗,但他從未死過,所以此詩其實是在書寫死亡而再體驗情慾──鞭梢疾如閃電,閃電的痛可以是來自死亡,同樣地閃電有如性愛的高潮與刺激,可見情色與死亡的雙向性,相互交融得難以分解。
性愛與死亡的暴力
死亡的暴力在邱剛健早期的詩作沒有很強烈地表達,反而因為妻子的逝世,詩的情色與死亡之間的聯繫更加緊密,使詩昇華至美學的深度。性愛和死亡的場面都帶有暴力,[8] 巴塔耶認為性愛在精力耗損之下,就如同死亡的毁壞性一樣暴力。在性愛的時候,雙方的性高潮就是俗稱的小死(petite mort),因此性愛可以經驗死亡,但同樣會短暫流失。[9]不妨試看〈Frederrecke〉(2005):
Frederrecke, Frederrecke,
你躺在我太太用她的骨灰鋪陳的床單上,
我到你裏面的時候,
讓你高潮,
是她不肯粉碎的殘骸。[10]
詩人沐羽稱此詩為「自身的變態」書寫。[11] 無疑,這種變態的行為是邱剛健內心的一種慾望。詩的「骨灰」和「高潮」是兩個不同的面向,骨灰是亡妻的,而詩人與Frederrecke性交於骨灰之上,死亡與情色同時存在,彷彿「我」同時與兩個女人正在做愛,其實是詩人把對亡妻的哀思投射在此情景之中。「我到你裏面」,「我」是主動的侵入「你」的體內,是暴力的象徵,隨之「讓她高潮」,意味「你」經歷了小死。而「粉碎的殘骸」是在暴力之後,象徵着死亡。這首是短詩,性愛亦是如此的短暫,但邱剛健已經從性愛的暴力遊走至死亡的暴力,情色與死亡是有共知的感覺。看〈伊人V〉,在此的重點是情慾與死亡之間的連結。詩的第二節寫到「多肉刺的/總是刺入你/默念地藏王菩薩/的嘴型/且都吻合」。[12] 刺入的物體正是陰莖,是暴力的,而刺入後得到高潮,隨後通往的世界就是地獄(地藏王菩薩),即是死亡,而且是「吻合」的。由此可見,性愛與死亡似乎於邱剛健筆下已交融難分,而且都帶有暴力,例如〈季節〉(2008),從「剝了皮」(死亡的暴力)直至「摸索她毛衣下纖細的乳房」(性愛的暴力)[13],則強烈表現出暴力和情色與死亡之間的情感流動是雙向且混融一起。巴塔耶認為「擁抱全部」之下,情色可以給予最大的歡愉,他續指情色只有鄰近死亡的時候開始。[14] 於是,邱剛健也表露無遺地把情色與死亡融入詩中,而從中得到最大的歡愉。
邱剛健通過書寫情色和死亡的主題表達內心的鬱悶,他能將情色與死亡融合一起,達致共鳴的藝術效果,將文學昇華。例如作家楊殿安談及邱剛健的電影《死角》:「性與死亡其實是同一件事」。[15] 借邱剛健的電影來解讀他的詩也是可以的,廖偉棠亦認為他的電影在改用詩的文字處理後,似乎可以再拍成電影,但有時詩的內容較深奧,往往是電影無法處理,[16] 因此書寫情色與死亡更是一種情緒轉化的方法。邱剛健的詩,無論從情色走向死亡,或是死亡回歸情色,仍然在探求生命的極限。
注釋
[1] 「本文所謂的情色詩,不一定是情詩,不一定描寫交媾或感官刺激,也指涉以性行為、性器官為表現手段的詩,目的可以是書寫性愛,也可以透過情色去書寫其他課題。」焦桐,《台灣文學的街頭運動(一九七七~世紀末)》(台北:時報出版,1998),頁117。
[2] 平路,〈情色與死亡的抵死纏綿〉,載《蕾絲與鞭子的交歡──當代台灣情色文學論》,林水福、林燿德編(台北:時報出版,1997),頁35。
[3] 蕭蕭,《現代新詩美學》(台北:爾雅出版社,2007),頁360-361。
[4] 邱剛健,〈人聲是最美的⋯⋯〉,《亡妻,Z,和雜念》(台北:赤粒藝術經濟策展有限公司,2011),頁30-31。
[5] 郭品潔,〈我們的手〉,載《浪與浪的搖幌:邱剛健》,陳若怡主編(台北:國立清華大學,2018),頁24。
[6] 邱剛健,〈試想楊識宏一些畫的母題〉,《再淫蕩出發的時候》(台北:蜃樓股份有限公司,2014),頁34-35。
[7] 邱剛健,〈但是他還在沉迷看〉,《再淫蕩出發的時候》,頁72。
[8] 「暴力」在性行為與死亡這兩件事上奇特地征服我們:這兩件事都異於習以為常的物之秩序,每一次暴力總站在物之秩序的對立面。換言之,暴力可以從情色或死亡體會。喬治・巴塔耶著,《愛神之淚》,吳懷晨譯(台北:麥田出版,2020),頁53。
[9] 喬治・巴代伊著,《情色論》,賴守正譯注(台北:聯經出版,2012),頁289。
[10] 邱剛健,〈Frederrecke〉,《亡妻,Z,和雜念》,頁13。
[11] 沐羽,〈既是淫蕩,又是不滿──再讀邱剛健詩〉,《Temporary Pleasure》網站,2018年11月25日,https://pagefung.com/2018/11/25/chiu-erotic/。
[12] 邱剛健,〈伊人V〉,《再淫蕩出發的時候》,頁20-21。
[13] 邱剛健,〈季節〉,《亡妻,Z,和雜念》,頁91。
[14] 朱嘉漢,《夜讀巴塔耶》(台北:逗點文創結社,2020),頁149-150。
[15] 楊殿安,〈「愛比恨更毒辣」:漫談邱剛健電影的性與死亡〉,載《浪與浪的搖幌:邱剛健》,頁42。
[16] 廖偉棠,〈東西南北人、生死愛慾雪──談邱剛健的詩〉,載《浪與浪搖幌:邱剛健》,頁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