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日近來出版了新書《村上T》(Murakami T),專門講他多年來收集的T恤。村上是黑膠唱片的收藏者,早前建於早稻田大學的「村上圖書館」正式向公眾開放,向公眾展出跟他文學與生活相關的事物,其中包括了他書房的佈置,他亦提到,會把照片和黑膠唱片等物品陸續存放到這個圖書館中。這二萬多張的黑膠唱片自然是村上生活中重要的構成部分。
「當我遇到有趣的,就會一時興起購買。」他在訪談中這樣說。「也許讀者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發現──比如說,小說家會也在舊貨店掃貨,花三美元買一件舊 T 恤。即使是小說家也必須穿著,對吧?」[1] 事實上,村上喜愛收集T恤和黑膠唱片,但作為小說家,他卻從來沒有像他的讀者一樣,有收藏書的習慣。他說他讀完一本書就會隨手扔掉,這就連自己都感到奇怪。
村上又提到,在眾多T恤之中,他最印象深刻的是十八歲時買下的Champion Plug T恤,而且經常穿著。早前昆頓.塔倫天奴(Quentin Tarantino)《從前,有個荷里活》(Once Upon a Time…in Hollywood)上映,當中畢彼特(Brad Pitt)黃色襯衫下的T恤正是這件,村上說看電影時想起了不少從前的回憶。[2]
音樂向來是村上創作的靈感來源,單是與音樂直接相關的書題,就最少有早年的《挪威的森林》,和根據李斯特的音樂《巡禮之年》的《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而與音樂相關的情節,基本上是滲透在大部份的作品之中。村上近來跟Uniqlo合作,推出了以他的小說為題的T恤,《挪威的森林》紅綠兩冊的封面設計再現於T恤之上;然而,作為村上迷的我們有否想過,村上會受一件T恤的設計,來引發起創作慾,甚至以T恤上的印有的字句倒過來直接為故事命名?
這裡指的是他在茂宜島以一美元買下的,印有「TONY TAKITANI」的T恤,這也成為了村上最喜愛的T恤,也是後來收錄在《萊辛頓的幽靈》中的短篇,〈東尼瀧谷〉(TONY TAKITANI)的靈感來源。[3] 這篇作品或許是村上眾多作品之中,對收集衣物和唱片,或甚至是收藏東西的行為本身作出最深刻描述和思考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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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尼瀧谷的真名確實如此:東尼瀧谷。」這是這部短篇故事〈東尼瀧谷〉的開場白,是非常典型的村上式開場白。當讀到這句,彷彿就聽到村上本人心中的話語:T恤上的「TONY TAKITANI」實在是奇怪,也許真的有東尼瀧谷這個人的存在,而如果日本有這樣的一個人,他又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又或許說,他的父親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以致會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
村上在故事的開首就有意為這些問題一一解話。東尼的父親是太平洋戰役時代的人,是戰爭完結後經歷美國軍事佔領時期的一代,而他之所以為孩子取名東尼,是當時一名陸軍少校提議的。從這個名字被改下的一天,東尼就注定跟他父親不一樣,或跟整個日本社會的其他人不一樣:假若你有東尼這個外國人的名字,你就必須承受作為異類的孤獨,〈東尼瀧谷〉的主角前半生基本上是如此渡過,不像他父親年輕時在酒吧吹奏爵士樂,和不同的女人睡。
日本導演市川準在2004年把〈東尼瀧谷〉改編成同名電影,但基於某種原故,把「〔東尼父親〕睡過的女人多得數不過來:日本人、中國人、俄羅斯白人、妓女、已婚婦女、漂亮女孩和不那麼漂亮的女孩…」這段刪去,讓筆者感到不解。村上這裡要說的是,東尼確實是一個非常孤獨的人,「他缺乏他父親的特殊魅力,他沒有真正可以詢問意見或坦白秘密的朋友,甚至連一個可以喝酒的朋友也沒有。」
故事的轉折點在東尼遇上他的妻子,自此之後,東尼就不再一個人生活。但其後他卻發現,妻子喜愛購買衣服的程度遠超他想像,在一次歐遊後漸趨病態。她購買一件又一件根本沒有機會穿上的衣物,最終家裡一個房間變成專門的衣物間。東尼當初正因為這個女孩穿衣服好看,才想要她成為自己的妻子,如今這樣,他也從不抱怨,只是告訴自己:沒有人是完美的。但一天東尼好奇心起,便在妻子不在家時偷偷數了衣物的數量,發現她即使每天穿兩套裝束也夠穿兩年。
東尼最後跟妻子坦白,說不是金錢的問題,而是:一個人真的需要那麼多昂貴的衣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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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件收集回來的T恤,從T恤上意義不明的文字,到思考它的來歷,村上無疑是對自己提出了一道道的題問:沒錯,一個作家也總得穿著衣服,但我真的需要那麼多很可能根本不會穿著的T恤嗎?又或許更深一層,我們真的需要任何東西嗎?為甚麼一個作家可以毫不懷疑地收藏上萬張的黑膠唱片,可以把購買T恤美其名為收藏,但當女人喜愛買衣服,把穿不完的衣物放滿一整間房間,就突然成為了不良習慣?
〈東尼瀧谷〉的劇情由此轉向劇肉。聽到東尼的提問,他的妻子亦表示認同他的看法,認為一個人就只有一個身體,根本不需要如此多的衣服。她因此開始把自己困在家中,試圖強迫自己不再購物。一次她決定要把部分的衣物退回,但在駕車回家的路上,就在等待交通燈的一刻,她開始想著退回了的衣服,想到它們有多漂亮。為此失神的她出了車禍,除了留下了東尼一整個房間的衣服,便沒有些甚麼。
東尼從此又回到了孤獨的狀況。他想以找一個女秘書為由,期望有人可以把自己妻子的衣服當上班的工作服,以填補他心靈上的空虛,但在找到合適的人選後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後來他父親亦因病離逝,留下了一支吹奏爵士樂用的長號,和一堆舊的黑膠唱片。東尼原本想要保留妻子跟父親的遺物,但最後還是忍心把一切繁瑣都擺脫。東尼因此感到真正的孤獨,而且不再為此感到煩惱。
顯然地,村上還想要透過〈東尼瀧谷〉描寫父子關係。比如說,村上的父親參與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對中國的侵略,村上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特別是,當父親說到一次軍隊把一名捉回來的中國軍人斬首處決,這成為了村上不能忘記的畫面。他甚至曾一度懷疑父親參與了南京大屠殺,這直到經過多年查問,才證實父親當年不在南京的隊伍。在〈東尼瀧谷〉,村上刻意寫東尼的父親從戰爭開始就逃避了服役,後來在日本戰敗後成了戰俘,差點就被槍決了,這似乎是村上的一種舒解方式。直到書寫《萊辛頓的幽靈》的幾年後,村上才正式跟父親和解。
但除了要描寫一個不一樣的父親,村上偏要把故事的父親描寫成一個爵士樂手,又想他在臨終前留下了一大堆年代久遠、值錢的黑膠唱碟,又把唱片連繫到妻子的衣服,顯然有不少指涉的意味。從一種解讀看來,這是對父權的反思:我們的社會何以不驅使我們批評父親的收藏習慣,甚至還鼓勵我們認為,把黑膠唱碟留下給兒子,是父與子之間的親情?當然,這是村上的自言自語,當他把二萬幾張黑膠唱片轉移到圖書館,他已經算是找到答案了。
註釋
[1] Claire Landsbaum, ““Even a Novelist Has to Wear Something”: Haruki Murakami Puts His Massive T-shirt Collection on Display,” Vanity Fair (27 Oct, 2021).
[2] Ibid.
[3] Kirkus Review, “A playful, witty, nostalgic journey with an acclaimed novelist,” Kirk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