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美國著名模特兒及女演員艾蜜莉.瑞特考斯基(Emily Ratajkowski)出版了書藉《我的身體》(My Body),以十二篇文章,逐一剖析女性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如何被化約成資本家的商品,向大眾出售。瑞特考斯基以模特兒的身分出道,其社交媒體的追蹤人數近三千萬,早些年還曾參演過大衛.芬查(David Fincher)執導的《失蹤罪》(Gone Girl),演主角尼克的婚外情對象。而說到瑞特考斯基最為人熟知的事,是她在歌曲〈模糊界線〉(Blurred Lines)音樂錄影中的赤裸演出,這影像至今在YouTube上有近八億的瀏覽量。
在《我的身體》出版後,《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便刊出了質疑的聲音。瑞特考斯基聲稱「這是一本關於資本主義的書」,但在指名批評各攝影師和雜誌刊物的同時,她自身是自願參與其中,這「是利用自己身體的曖昧之處。」文章又指出,即使瑞特考斯基本人對賦權(empowerment)有自己的看法,不應為金錢和名氣讓她感到真正的賦權,她在資本主義社會這遊戲中混得如魚得水,卻是鐵一般的事實。[1] 如書中一段所提及,就連瑞特考斯基的丈夫也說:「算吧,寶貝。你也是個資本主義者,承認吧。」
瑞特考斯基曾多次公開解話,解釋賦權的複雜性。首先是,作為一個女模特兒,第一件要想的問題是「如何運用自己的性別作為優勢,還是不運用。」而假若選擇運用自己的身體,下一個問題是:把自己身體的形象出售後是否為一種賦權?雖然她馬上把問題的焦點帶到一切討論的重點:「因為權力是一樣如此複雜的東西,我是指,賦權是一種感覺嗎?還是,賦權是你從金錢的成功或影響力所獲得的資源?」
而說到〈模糊界線〉,她亦指出了行外人常會忽略的一點:在拍攝的過程中是否感到安全和舒適?對她而言,那次拍攝的人員以女性為主,而她本人亦感到放鬆和愉快。但當作品以一種形成向觀眾呈現時,事情便不再簡單。[2]當女性的形象被換成商品出售,女性便似乎要以一種顧客的姿態,嘗試重新獲得自己身體的擁有權,這是書中〈買回自己〉(Buying Myself Back)探討的主題,而當中瑞特考斯基提到當年攝影師喬納森.萊德(Jonathan Leder)對她作出的侵犯。
我們能買回自己的身體嗎?透過指證他人的不當行為,或許在一定程度上使受害人重新獲得某種權力(雖然對很多人來說,傷害是不能逆轉的),但問題好像就如瑞特考斯基所面對的糾結,要認清自己為何仍在跟從資本主義的規則,玩這個遊戲?
問題的答案自然可以追溯至一些馬克思主義的說法,又或許說,正是馬克思對身體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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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確切地說,資本主義的出現和延續,建基於人類為生存而必須得到滿足的超歷史需求之上。這體現在每日為生活,而被迫在勞動力市場上出售我們的身體。」馬克思主義者伊恩.布魯夫(Ian Bruff)這樣說,[3] 以回應馬克思和恩格斯於《德意志意識形態》(The German Ideology)中對創造歷史的說法。[4]
而出售自己的身體,最簡單的方式是把自己投入到工作和生產之中,或是用馬克思勞動價值理論的用語,是把自己的身體視為勞動力(labour-power),出售予資本家,繼而產出對其他人來說有使用價值(use-value)的商品。因此恩格斯在《共產主義原則》(The Principles of Communism)裡說:「勞動力即商品」。[5]在馬克思提出理論的時代,最典型的例子是工廠的勞工,和他們於流水線上的產出。
然而,從傳統的例子理解,並不能把握勞動力與使用價值的本質。馬克思說勞動力與使用價值等同於人類體力和腦力的消耗,但從《我的身體》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看來,生產商品不只限於體力和腦力的消耗。又或許可以這樣問:當瑞特考斯基的身體被商品化為影像,她被消耗了的僅僅是體力嗎?這似乎是一道難答的問題,而問題必然地引導我們深思這種現代商品的本身。
於瑞特考斯基的角度而言(或對大部分女性而言),身體作為勞動力般出售是非常字面的:女性的身體於各種形式上本身就是被消費的對象,就是商品本身。或許我們可從現代社會學家所稱的「美感勞動」(aesthetic labour)找到解釋。美感勞動是一種根據外貌僱傭員工的做法,目的是要透過員工表現出好的形象和英俊的外表使公司獲利,[6] 因此美麗的身體可被視為一種美感勞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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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自由主義的資本主義社會,商品不但是資本家扔到市場上出售的產出,它同時反映了消費者的需求;當女性的身體成為市場上每一個人都可以購買的商品,被市場標籤上一個使用價值,女性身體的本質亦因而改變 ── 就像,當一間工廠決定產出些甚麼,它同時定義了勞工所需要擁有的技能和體質。這是對「身體」的重新定義﹑形塑。[7]
一些女性主義學者便因而指出,在新自由主義的時代(加上了後女性主義文化的興起),因女性外貌與身材的構成了美感勞動力,女性成為了被要求改變自己身體的群組,繼而感到有需要購買化妝品,學會使用美容產品,和各種的身體形塑。[8]以這種角度去看身體,會發現身體其實遠不止一個人的器官和物理構造,也不只是它的功能,而是根據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說法,是「作為影響與被影響的能力」。[9]
而根據這種德勒兹式的理解,身體成為了一個抽象的概念,我們亦從而可以理解,當他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體之際,被觀看的身體形象亦成了構成身體的部分。[10] 隨之而來的是,身體的擁有者難以避免以他者的角度重新審視自己的身體。
理解到這一點,再回到《我的身體》中對「買回自己」的說法,會發現一個人並不可能真正買回自己身體。首先,要自身不被他人的存在影響,這是並不可能的,而基於人需要透過得到基本的物質生存,這亦不是一個理性的做法(這無異於要一個工廠勞工放棄他的技能);另一個方案是,想辦法停止他人對自己身體的一種凝視,但一來便先要定義怎樣的目光才算消費式的凝視,因此凝視的具體內容在一定程度上是取決於身體的持有者本人對「自己」的定義。
在現實生活中,這目標本身自然是難以達到的,看瑞特考斯基於社交媒體發放的照片,亦會發現,她似乎沒有要試圖阻止他人消費自己身體的意圖。更有趣的是,著作文宣的受喜歡程度遠不如她簡單的一張日常生活照,由此亦可見,她的追隨者想要消費的並不在於她的想法。
或許,當一天瑞特考斯基要放棄受眾喜愛的打扮,以一種不符合大眾審美準則的美來示人,才算是真正的「買回自己」?這當然又會涉及到其他問題。要是我本身就喜歡這樣打扮,那又如何?我們怎麼能夠知道,是我真正喜歡某個審美準則,還是一直以來是社會教導我們喜歡怎麼的審美準則?這或許就是問題糾結難解的地方。
註釋
[1] Molly Young, “In a World That Exploits Women, Emily Ratajkowski Exploits Herself. Is That Progress?,” The New York Times (5 Nov, 2021).
[2] Trevor Noah, “Emily Ratajkowski: The Meaning of Empowerment & How She Feels About “Blurred Lines” | The Daily Show,” The Daily Show with Trevor Noah (10 Nov, 2021).
[3] Ian Bruff, “The Body in Capitalist Conditions of Existence: A Foundational Materialist Approach,” In Angus Cameron, Jen Dickinson, & Nicola Smith Eds. Body/State (Farnham: Ashgate, 2013), p. 68.
[4] Karl Marx & Friedrich Engels, The German Ideology (Amherst: Prometheus, 1998), p. 47.
[5] Frederick Engels. “The Principles of Communism”. marxists.org.
[6] 可參考 Ashley Mears, “Aesthetic Labor for the Sociologies of Work, Gender, and Beauty,” Sociology Compass 8/12 (2014): 1330–1343.
[7] 可參考 Sébastien Rioux, “Embodied contradictions: Capitalism, social reproduction and body formation,” Women’s Studies International Forum xxx (2014).
[8] 可參考 Julia Coffey, “Ugly feelings: gender, neoliberalism and the affective relations of body concerns,” Journal of Gender Studies (2019).
[9] Gilles Deleuze, “Ethology: Spinoza and Us,” In J. Crary & S. Kwinter Eds. Incorporations (New York: Zone, 1992), p. 262.
[10] 可參考Rebecca Coleman, The Becoming of Bodies: Girls, Images, Experience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