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每月之書俱樂部(Book of the Month Club),2021年度最佳月藉為美國作家,克里斯汀.漢娜(Kristin Hannah)的新作《四方之風》(The Four Winds)。每月之書俱樂部成立於1926年,與美國不少大作家甚有淵源,其中以1936年時選出的《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皆因此書的作者瑪嘉烈.米契爾(Margaret Mitchell)在此之前並不為人所熟知,直到小說被每月之書俱樂部推介,才旋即成為暢銷書,傳頌至今。
到了今天,即使沒有聽過這部著作,也會知道根據它改編而成的同名電影。即使多年過去,這部著作的影響力似乎仍未有減退,根據2014年的哈里斯民意調查(The Harris Poll),《亂世佳人》是美國讀者第二喜愛的書籍,僅緊隨聖經之後,由此可見,每月之書俱樂部所選的著作與大眾品味相當接近,當中很多都經得起年月的考驗。而漢娜的新作《四方之風》由十萬多名會員投票選出,全然依據讀者的審美觀,這無疑成為了筆者最為關注的一點。
其實不僅是《四方之風》,作者漢娜在三十年間出版了二十多部著作,當中好幾本都成為了暢銷書,她的《夜鶯》(The Nightingale)被全球最大書網 Goodreads 選為2015年度最佳的歷史小說,於同年獲人民選擇獎(People’s Choice Awards)的最佳小說;她的《不能沒有妳》(The Great Alone)則於2018年再得Goodreads的最佳的歷史小說。此外,她的暢銷書作《螢火蟲小巷》(Firefly Lane)於年初改編成Netflix的劇集,有相當的口碑。
如此注目的出版履歷,會讓筆者感到好奇,究竟大眾都在讀怎麼樣的著作,而這些著作又有甚麼可讀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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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故事展開於美國的二十年代,其後轉而講述三十年代的經濟大蕭條,和當時加洲農夫的奮鬥。《四方之風》這個書名看似古怪,但其實正是取自長列第一位的著作聖經,這似乎在多方面有著象徵的意味。
《啟示錄》第七章有這樣一節:「此後,我看見四位天使站在地的四角,執掌地上四方的風,叫風不吹在地上、海上,和樹上。」還有《但以理書》中的一段:「我夜裡見異象,看見天的四風陡起,颳在大海之上。有四個大獸從海中上來,形狀各有不同。」這裡都用了「四方之風」一詞,從上文下理可以推斷,它可解作一種破壞的力量。
但更有趣的是,因為希伯來文中的「風」跟「心靈/精神」(spirit)兩字相通,因此「四方之風」在一些聖經的篇章會譯作「四方之精神」,這無疑為大眾心靈的詮釋方式提供了富有意味的方向。
四方之風同時是四方的農民,他們代表了天怒,這彷彿是對同是講述三十年代的大蕭條,約翰.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小說《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的回應。[1]
小說的序幕如此展開:「我們所熱愛的土地背叛了我們,讓我們所有人都崩潰了,即使是那些過去常談論天氣,並互相祝賀小麥豐收的頑固老人們。他們會互相說,一個人必須在這裡戰鬥才能謀生。」然後又特別補充一句:「A man」,彷彿已經暗示著,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彷彿男性才有權講求戰鬥和謀生,同時又似乎語帶相關地意指著「a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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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細節可留待讀者自行閱讀,這樣想要重點談及的,是作者毫不修飾地表明的女權思想(《夜鶯》同樣有這樣的意味)。從第一章展開的第一段,直白的筆調正是要告訴讀者,這裡所謂文學敘事的手法並不重要,所謂寫作的目的是要讀者清楚明白:
艾莎.沃爾科特 (Elsa Wolcott) 多年來一直被迫孤獨,閱讀虛構的冒險故事,幻想不同的人生軌跡。在她孤獨的臥室裡,四處都是已成她多年摯友的小說,她有時敢於夢想屬於自己的冒險,但又稱不上是時常。她的家人再三告訴她,她之所以變得脆弱和孤獨,是她童年從那疾病倖存下來所致的。在好的日子時,她會相信的。
其後小說便一直解釋艾莎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她的脆弱又怎麼讓她二十五歲還未出嫁,而不像她兩個妹妹,早已找到所謂正常幸福美滿的生活——「可憐的東西。瘦如耙柄。遠不如她的姐妹們漂亮。」這是鎮上的人對艾莎的評價。因為她身體的狀況,她的父母不願讓她去受教育,到艾莎正式踏入二十五歲,她便突然向父親提出要到芝加哥去讀書,因為那裡有一所教文學和取錄女性的學校。她想要成為一個作家。
《四方之風》這樣展開的方式,全然是符合了跟大眾最有歷史關連的寫作方式:民間故事的模式的敘事。可知道,一般在歐陸流傳的英雄故事都是這樣展開的:先介紹主角的名字和出生背景,講述主角有偉大的宏願要踏上征途,其後便是準備和實踐期間遇到的困難,而最後自然是解決困難和完滿的結局。當然,《四方之風》不同的是它以女性為主角。
在女性主義小說的傳統裡,一般敘事的角度和手法不太可能像民間故事。古代日本的《原氏物語》或許是歷史上第一部所謂的女性書寫著作,[2]但其書寫的角度以男性為主;到了西方珍.奧斯汀(Jane Austen)的年代,女性英雄並沒有超乎現實,大多數時候都逃不過婚姻的結局。由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開始,女性主義的書寫有了影響後世深遠的新方向,以至後來大部分敘事都以女性的主觀感受作為出發點。[3]到了現代,受文壇重視的女性書寫彷彿都不再鼓吹一種以男性為藍本的英雄。[4]
因此便引申出一個問題:哪一種敘事方案比較可取?
一方面可以說,《四方之風》受到了大眾的認可,證明它有其過人的地方,而從一種意義上(假若說到「四方的精神」,它符合了黑格爾的集體精神哲學),藝術與大眾連結相當重要。但從另一方面看,這顯示了一般大眾對女英雄的想像:女英雄就是要像男英雄一樣,為成就一件事而努力排除萬難。看風行世界的影視和文學作品,會發現這是普遍的一種論述。這種敘事設定的好處在於簡單易明,目標明確。
但問題在於,這種以男性角度出發的敘事,很容易把女性的需求化約成男性的需求。以《四方之風》為例,它很容易令讀者以為,女性只要能像男性一樣,在二十五歲時不用為婚姻之事煩惱,才算是為成就奮鬥的起步點。讀者又何曾有一刻想過,或許我們根本無需幹出一番大事業才算是成功,或許男人到了二十五歲就該幫助女人建立家庭。
當然,現實世界的狀況限制了我們日常的想像,因此大眾才會期待這種女英雄的存在,這是自然不過的事。或許,當有一天大眾所認知的女英雄形象不再是如此,女性主義的精神才算是延伸到大眾的場域間……
註釋
[1] 參見:Ron Charles, “‘The Four Winds’ is Kristin Hannah’s next inevitable bestseller. Don’t forget the tissues.,” The Washington Post (28 Jan, 2021).
[2] 可參考亞牠於微批的〈《源氏物語》的精神附體案:絮談女性主義之魂〉。
[3] 可參考亞牠於微批的〈吳爾芙:大海裡的女性主義〉。
[4] 可參考亞牠於微批的〈思考女性書寫(上):從今年的文學獎項談起〉與〈思考女性書寫(下):女性文學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