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記》中曾寫道:「為甚麼你們這麼堅定,這麼慎重地相信⋯⋯只有幸福才對人有益?(中略)或許,痛苦對人來說也像幸福一樣有益?」
痛苦、憂鬱、悲傷⋯⋯這些「負面能量」,似乎是文藝創作者賴以維生的養份。為甚麼憂鬱足以壓倒歡愉?為何苦痛能夠勝過幸福?這些藍色的氛圍和情緒,是如何被看待,又是如何被轉化?種種疑問,也許可以在近期大熱的日本漫畫《藍色時期》裡找到若干的回應。
《藍色時期》由東京藝術大學出身的漫畫家山口飛翔所繪。內容講述一名學業成績、交際能力俱佳的高中少年──矢口八虎在偶然下受到美術觸動,決心報考東京藝術大學,毅然踏上藝術路途的故事。漫畫名稱挪用自畢加索(Pablo Ruiz Picasso)早期的創作階段「藍色時期」,期間他以潦倒、落魄的真人為模特兒,並以冷色調繪畫大量人像畫,其題材及形式也映照出畫家該時期的心理狀態。可以說,作者山口飛翔借此為題,希望訴說一篇關於憂鬱的故事,更欲探問其之於創作,乃至之於生命的意義。
宿命般的憂鬱
漫畫主角八虎的人物設定是一位「努力家」:一直以單純的「努力」(譬如,比一般人多唸書,多點觀言察色),去補足自身在學業和交際方面的不足,以保持自信心。漫畫初期,八虎在美術社的佐伯老師指導下,透過每日不間斷的修羅練習,終於掌握到素描的基本功。按照道理,如此努力不懈、懂得針對自身弱點對證下藥的八虎,在學藝途上理應平步青雲,但是實情不然。縱然八虎在人格上具備充足的積極性和韌性,卻不時被美術創作上的重重難關絆倒,自卑、氣餒和迷惘成了家常便飯。
「若是讀書的話,再怎麼遙遠,依然能清楚看見努力的目標。但美術卻⋯⋯」八虎在美術補習社的首次評選比賽後,對繪畫創作心態深感疑惑。他初次體會到,「努力」並非能助他找到出口的萬能藥,一直以來仰賴的優勢忽然派不上用場,無力感頓時乍現。這段情節的畫面刻劃細膩,能充份反映出這份困苦:一片漆黑之中,只見一點微光,八虎嘗試把那點微光捉緊,攤開掌心,卻一無所獲。作者如此描寫,點出創作的困難之處,乃在於它既沒有標準答案,亦非單憑「努力」足以破解;更重要的是,在過程裡,創作者的自信(甚至是一些其引以為傲的東西)總是會不斷受到嚴厲挑戰,當創作者被這些挑戰壓垮時,自我認同便會變得脆弱不堪,陷進憂鬱的泥沼。
另一個在創作上陷入憂鬱的緣由,是「比較」。故事裡,八虎的美術補習社同學桑名真紀出身於藝術家庭,她的姊姊桑名優希,是藝大入學試的首席合格者。在這背景下,真紀一直很在意姊姊的成功,雖然她在畫技和創作思維上更為出色,卻認為自己及不上姊姊,繼而自我劃限。在與八虎的交談中,她更提到:「甚至想過如果沒有那個人,自己一定能更加開心地享受畫畫」。但就如美術補習社的講師大葉所說:「那孩子的真正敵人,並不是『姊姊』」,真紀的敵人,是她自己。是那個不由自主地和姊姊比較的真紀自己。一直困擾她的,是一種由「比較」而生的、夾雜著自卑的妒忌,它像魔咒一樣剝奪了她的自信,令她墮入憂鬱,無法全心享受創作。事實上,真紀這個例子或許有點極端,但它卻是創作者的真實寫照;對創作者來說,比較之心往往是無法規避的,而比較之心亦常常成為了痛苦的來源。
對於生命中的憂鬱與低潮,大概總可以想方法避免,不過在創作路上,它卻是宿命般的必經階段。這種「無可避免的憂鬱」有甚麼意義?為甚麼創作者要受這種必然的苦?
杜勒的天使
要把握作者山口飛翔對憂鬱的描寫,我們可以細看主角八虎歷經挫折期間,以及期後的情節。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所描寫的藍色憂鬱,仿似滲透著一種帶有積極性的力量,使八虎前進的,並不是伴隨成功而生的、愉悅的刺激;而是由挫敗夾帶而來的、憂鬱的沉思。
八虎在補習班備試的後期,受到「意象課題」(抽象概念考題)的考驗,因「對應力」不足而感到失措,在一番嘗試和思索下,他最終在F100號的大畫布上畫出令人滿意的〈緣之畫〉,備受老師和同學稱讚。這次大成功,當然是個鼓舞,但也是個可怖的陷阱。畫出〈緣之畫〉後,八虎因為自身的進步而滿懷期望,自信能在接下來的評選比賽中拿到佳績,不料最後竟落得倒數第三的排名。當中原因是,他的作畫風格、思路明顯地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不是外在的,而是自設的限制。八虎下意識地希望再次得到讚賞,想要複製〈緣之畫〉的成功。縱然在畫法上,他以〈緣之畫〉為基礎,在用色、空間感方面再下了些工夫,可是他卻不自覺地被先前成功的快感──說得誇張一點──沖昏了頭腦。意思是,八虎只是在有意無意地「重施故技」,沒有真正地創作,反而在打保守牌,由愉快而生的安定感霎時變成了腳鐐,拖著自己的後腿。
愉快所產生的自滿與舒適感往往是危險的,亦是藝術創作(甚或擴展至人生課題)上需要警惕的心理狀態:因為滿於現狀、囿於舒適圈,所以缺乏自我批判,只能重彈舊調,停滯不前,終致重大的失敗。
「做自己喜歡的事,不代表隨時都會很愉快呀。」不愉快固然是創作者的宿命,不過,這種「不愉快」卻恰好提供出一個讓人停息、反躬的滯留空間,而這正是痛苦、憂鬱的意義所在。評選比賽結束後的八虎,一回到家便立即跌入了一片愁雲之中,一面在床邊吞雲吐霧,一面在腦中反芻著老師的評語,審視著自身的挫敗。作者在這幾頁的描繪中,運用了大量灰色網點與塗黑,當畫面被灰暗籠罩,其中的留白(光線)就越顯明亮。八虎就是在這重厚厚陰霾的底層下瑟縮沉思,清楚意識到自己的失誤,從中慢慢振作,冷靜地制訂改善方針。
這令人想起畫家杜勒(Albrecht Dürer)一幅名為〈憂鬱I〉的銅版畫。畫中主角是一個以左手托著臉頰的大天使。她坐在石階上,表情沉鬱,目光放得很遠。藝術史學者潘諾夫斯基(Erwin Panofsky)在其著作《杜勒的生命與藝術》(The Life and Art of Albrecht Dürer)中指出,天使臉上黑色的暗沉陰影,反而「使得她那白得令人吃驚的眼神更為凸出」;「杜勒的『憂鬱』既不是苦難,也不是精神疾病,而是一種在困惑中的沉思。」在此意義下,憂鬱帶來的不只是凜冽的冷峻,而且是一份心如止水的冷靜,漫畫中的八虎,就正如杜勒筆下的天使,在深切的沉思中探索著創作的出路。
同一片海:我們的藍色
憂鬱不僅僅是一種打擊,它蘊藏著富有意義的、「有益」的痛苦。作品的動人之處更在於,它真實地呈現、描述角色們應對「藍色時期」的方法,譜寫出各種帶有溫煦的共鳴感。
例如漫畫第二十章〈我們的藍色〉。劇情講述八虎得知美術社同學鮎川龍二貿然放棄應考美術大學,幾經躊躇後,決定在複試的前兩天陪伴他共赴海邊,去一趟短途旅行。實際上,此時他們兩人都正在面對自己的難關:八虎因為考試壓力過大導致蕁麻疹復發,更為應考寫生簿的對策問題而苦惱;龍二則在前途和家庭問題上掙扎,對自我價值產生極大懷疑。就在當晚,八虎發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和龍二兩人一同沉到海裡(在漫畫的跨頁中,他們似乎是同時下水),下沉的意象,除了表示兩人正在經歷低潮和沉思的階段;更可能是,八虎在潛意識中希望藉著與龍二沉降到同一片藍色,在心靈上更透徹地理解對方。
醒來後,出於龍二的建議,他們畫起了裸體自畫像。在創作自畫像過程中,畫者需要面對鏡像,不斷從外在世界中重新把握一個被陌生化、異化的自我。與其說自畫像是個繪畫練習,不如說是一個自我反省的契機。
在這段「自省」的期間,八虎和龍二交換了彼此的心事。八虎得悉龍二放棄考試的原因,解開了內心的擔憂;亦坦白了自己對美術欠缺自信的問題。由於兩人一向不太合得來的關係,在旅行的尾聲,八虎不禁為自己與龍二談心一事感到驚訝:「(我)一定⋯⋯是因為染上海水的湛藍吧。他的身體大概也是。」
八虎和龍二,一人因為創作上的課題而煩惱,另一人則因為人生中的課題而迷惑,兩人墜入低谷──或者說,「藍色時期」──的緣由不盡相同,但卻殊途同歸。他們各自正在經歷的藍色時期,其實,都在暗示著同一種在沉思和自省中等待破繭的狀態。
這集標題中的「我們」二字,除了指向故事中的二人,更指向了讀者與作者:或許我們都在同一片海,同一片藍色裡,我們終究會在憂鬱的海底裡,看見那一道穿透水面的湛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