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的另類動物書寫(三):《猿猴志》夾雜大量科學知識,致力除魅糾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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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的另類動物書寫(三):《猿猴志》夾雜大量科學知識,致力除魅糾錯

封面圖片為西作的身中5矛的Digit,由作者提供。

本文原為〈猿猴能說話嗎?:西西的另類動物書寫〉,刊於《「牠」者再定義──人與動物關係的轉變》(三聯,2018)。標題為編輯擬定。

本文初稿〈西西《猿猴志》與香港動物書寫〉曾在2015年「戰後馬華、台灣、香港文學場域的形成與變遷」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表,感謝許文榮教授及與會者不吝指正。

 

《猿猴志》2011年出版,一向低調不願出席頒獎禮的西西接受同年香港書展的邀請,擔任年度作家。書展期間總有記者問她,為甚麼寫這本書。她在翌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的簡體版《猿猴志》前言裡補充說:

我在做熊的時候,了解到北極熊、月熊的生態危機,想到這主要是人的禍害。然後我讀書、看紀錄片,發覺我們對猿猴的認識甚少,誤解極多,而猿猴跟人類同屬靈長類,其中猿類的基因跟人類最接近,我們彼此是近親。……我只是想澄清一些誤解,想大家珍重生靈。

澄清誤解,為「一直受歧視的生命說話」,其實是一個站在猿猴角度的除魅與糾錯過程。書中我們隨處可見這種糾錯的例子:電影《極度驚慌》裡的猴子來自南美洲,並非非洲,兩地猴子的特徵不一樣(頁18);「豢養過蜂猴的人說牠們喜歡讓人抓癢,喜歡得伸開雙臂,作飛翔狀。」其實「蜂猴是靈長目中唯一有毒的生物,毒液就在胳窩,牠用舌去舐,然後把毒液塗在手臂上,當牠張大雙臂,其實在抗議。」(頁25)「猴子和人一樣,外貌不合主流觀瞻,加上行徑出奇,往往受歧視」(頁34),馬達加斯加的土著認為樣貌醜陋的指猴會帶來厄運,於是見了就追殺,幾乎滅族。可是西西指出指猴很大方,自己建造的巢穴給大家用,只要擠得下,多少來客都歡迎。村上春樹《夜之蜘蛛猴》寫夜間一隻蜘蛛猴來訪的故事,西西說:「有趣,只不過蜘蛛猴並不是夜行動物。」(頁62)流行文化把猿猴妖魔化,商業電影把人猿拍成害人的巨獸,對人類生命與文明造成威脅,「不單大猩猩被妖魔化,連荒島上的土著也成為可怕的怪物。文明人不能久居。怪獸、異域之類既能吸引人的好奇,但同時是威脅。到這妖魔被帶到文明的城市,如果不受人類約束,成為入侵者,就是射殺。」(頁67)[1] 美國偵探小說類型祖師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莫格街的兇殺案》寫一對母女被殺,手法殘暴,兇手原來是紅毛猩猩。西西解釋,紅毛猩猩力氣是人的五倍,當然能殺人,可是這種孔武有力的巨猿是素食者,絕少發生傷人事件,「只有人類為捕獵小紅毛猩猩販賣殺死紅毛猩猩媽媽的事件。紅毛猩猩真要殺人,不必用剃刀。小說兩三次指出紅毛猩猩『性情凶殘』,這是很大的誤解。」(頁51–52)

圖1 美國動物學家弗西(Dian Fossey)鍾愛的大猩猩Digit 1978年被盜獵者射殺。圖為西西作的身中5矛的Digit(圖片由作者提供)
圖1 美國動物學家弗西(Dian Fossey)鍾愛的大猩猩Digit 1978年被盜獵者射殺。圖為西西作的身中5矛的Digit(圖片由作者提供)

 

圖2 西西和她作的紅毛猩猩(圖片由作者提供)
圖2 西西和她作的紅毛猩猩(圖片由作者提供)

在糾錯之中,我們常常讀到西西對猿猴自然流露的喜愛。她談到大狐猴雖是晝行動物,可是活動很少,很少下地,喜歡長間守在樹上,「人們不易見到牠,可是常常聽到牠的叫聲,尤其在清晨,此起彼應,聲音嘹亮,傳達兩里之外,令人動容。」(頁33)這種全身黑色、夾雜白色的條紋和斑塊的動物,擅於彈跳、飛躍。「跳躍時,在影片所見,好看極了,牠們伸直手腳,一去十多米,像魚雷。」(頁32–33)這種純粹的欣賞與讚嘆,西西大概可以一直寫下去。

《猿猴志》夾雜大量的科學知識,致力除魅糾錯,然而,它並非通俗意義上介紹猿猴的科普讀物。通俗意義上的科普讀物以提倡科學精神、倡導科學思想、傳播科學知識為已任,背後是對中立客觀的科學知識的信仰,最終目的,恐怕還是希望透過科學改善人的生活,着眼點還是人類。[2] 此書的目的遠不止於此,它無寧更接近Peter Broks在 Understanding Popular Science裡對科普知識所作的討論:那是意義競逐的場域,背後牽涉權力與話語權的爭奪。[3]《猿猴志》要照見的,正是人類在猿猴身上所進行的種種意義的構築,權力的行使。西西總是要催迫着我們去面對那不舒服的真相。

它也不單純是爭取動物權益之作。若只為爭取動物權益,為了讓主題集中,許多「題外話」都得刪去。《猿猴志》卻沒有定位為這樣一部著作,它「為那些在人類發展上受歧視的生命說話,希望讓更多人了解猿猴,尊重生命,珍惜自然環境」[4] 的目的,乃在豐富的學識、廣泛的閱讀對談中自然流露。唯其如此,我們才能讀到許多與猿猴有關,又不只有關猿猴的精彩內容。譬如〈西方猿猴的形象〉裡,何福仁為我們介紹了長年生活在印度的英國作家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森林書》(The Jungle Book)。故事寫一個由母狼養大的男孩,書裡有各種印度森林的動物,這些動物有些是朋友,有些是敵人,猴子卻是歹角,與印度尊崇猴子的文化相左。西西認為吉卜林雖在印度長大,卻沒有進入印度人的視角,並且引述奈波爾(V. S. Naipaul)的意見,指出吉卜林作品裡充滿殖民色彩與種族歧視(頁54)。

這種猿猴與殖民想像連成一氣的文學作品比比皆是,何福仁舉的另一例子是聖路西亞的諾貝爾獎得主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的劇作《猴山夢》(Dream on Monkey Mountain and Other Plays)。劇中並沒有出現真正的猿猴,猿猴是對劇中黑人的貶稱,被收監的主角,與主角同一大牢的兩個偷竊慣匪都被喚作猴子或猩猩,監獄就像動物園,警衛長送飯像餵飼猿猴,中間主角經歷疑幻似真的越獄、上山、被奉為神的情節,最後被其中一個慣犯質疑:「你如今更像一隻人猿、一個傀儡。」(頁58)這一則反映西印度群島以至非洲各地後殖民時期的政治寓言,一如許多西方殖民及後殖民時期作品,猿猴總與非洲、黑人的命運糾結在一起,往往象徵野蠻、落後、邪惡。

文學畢竟是西西與何福仁的專長與志業,因此,〈西方猿猴形象〉與〈中國猿猴的故事〉兩篇對談佔了全書的四分之一篇幅,共54頁。文學、神話傳說、電影、繪畫等無所不談,那是一段猿猴與人類交會的歷史,其中大部分是誤解、歧視、欺壓,偶爾也有和平友好的交往。

西西近年的作品常常給既有秩序帶來「困擾」,比如說文類,或圖書分類。從《哀悼乳房》開始,她的創作早就拋開文類的束縛,用豐盈廣博的知識抒寫故事,到最近的《喬治亞房子》、《縫熊志》、《猿猴志》,都引來不少疑問,甚至質疑。她在廣西師範大學 2012年出版的簡體版《猿猴志》前言裡直截了當的表明:「創作可以用文字,用繪畫,有時可以用毛海,用布匹。有人以為作家的作品只應該是文字之外,還是文字,這是一種獄卒思維。」還好她不囿於這種獄卒思維,我們才可以讀到這樣博聞有趣的作品。

 

【〈西西的另類動物書寫〉全部文章(共四篇)】

 

注釋

[1] 有關流行文化再現動物的討論,可參考David Ingram, Green Screen: Environmentalism and Hollywood Cinema (Exeter: University of Exeter Press, 2000); Randy Malamud, “Animals on Film: The Ethics of the Human Gaze.” Spring 83 (2010): 1–26; 以及Margo DeMello, “Animals in Literature and Film,” Animals and Society: An Introduction to Human-Animal Studie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 325–348.

[2] 這種對普及科學的通俗理解,以香港教育城對科普的定義為代表:「『科普』就是通過各種方式,例如文藝、新聞、美術、電影、電視,將科學的技術、知識、思想和方法等,廣泛地傳播到社會的各個階層,以提高人們對科學的認識,進而改善人類的生活。」裡面提到中國科普作家范良智的看法,也非常典型:「科普,是老老實實的學問。它的責任是普及科學技術知識,普及科學精神和科學觀念,普及科學思想和方法。」〈科普閱讀專題網〉,香港教育城,2015年7月15日瀏覽,http://www.hkedcity.net/article/special/popscience/ScienceGeneral_01.phtml

[3] Peter Broks, Understanding Popular Science (Maidenhead: McGraw-Hill Professional Publishing, 2006),尤其第一章。

[4] 林欣誼:〈拍猴寫猴縫猴 西西就愛簡單〉,《中國時報》2011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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