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民間故事》:德勒兹的「生成動物」和「沒有器官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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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民間故事》:德勒兹的「生成動物」和「沒有器官的身體」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為民間和口頭故事着迷。為了到各處找尋意大利的民間傳說,他就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他其後又將部份故事重新詮釋,編寫了《意大利民間故事》(Italian Folktales)。或許,人類自古就喜歡編寫故事,這些故事正是人類心靈的反映。

文學的建構過程已變成碎片與重組;文學生命的決定性一刻,綁定在閱讀的活動上。[1] 他在《文學的作用》(The Uses of Literature)如此寫過,這顯然是受到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等人的結構主義影響。結構主義喜愛從民間故事找尋人類心靈的結構性特質,卡爾維諾亦並不例外。

  適逢世界講故事日(World Storytelling Day),這裡想要讀《意大利民間故事》中的其中一篇,〈沒有靈魂的身體〉(Body-without-Soul)。個人認為,這故事頗有閱讀價值。它不但本身就是有趣的故事,讀者還可從中以某種結構主義的角度,解釋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加塔利(Félix Guattari)在《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裡提出了「生成動物」(becoming-animal)和「沒有器官的身體」(body without organs)。

 

*  *  *  *  *

  從前有一個寡婦的孩子,叫傑克,他十三歲想要出去闖蕩世界,母親跟他說,只要你能一腳把後院的松樹踢倒,才算是有冒險的資格。結果,傑克每天早上就起來練習,直到一天,他終於把松樹踢下,踏上了冒險的旅程。

  他途步走了幾天,來到國王的城堡。這裡的僕人們正在試圖順服一匹野馬,卻束手無策。傑克見狀,很快發現野馬是害怕自己的影子,他便自告奮勇,騎上馬背,向着太陽的方向奔馳起來。這匹野馬便從此認定傑克為主人,傑克也無故成為了國王的僕人。

  國王有一個女兒,但她早年被一個名為「沒有靈魂的身體」的巫師綁架了,此後便無音訊。傑克因其聰明才智,很快受到了國王的寵幸。然而,其他僕人因此懷恨在心,想要傑克前往營救國王的女兒,借其名將他放逐。「你要不就任務成功,要不就人頭落地。」國王如此下令。傑克見無路可退了,便詢問可否拿下牆上的寶劍,和騎自己馴服的馬前行。

  到了森林的邊緣,他看見前路站着一頭獅子。他本身想要轉身逃跑,但又不想當一個懦夫,便問獅子有何所求。獅子便說:「如你所見,我們一共四人,分別是我、獵犬、老鷹、和螞蟻,我們面前有一隻死驢子,我見你剛好有一把利刃,可為我們分配各人的食物。」傑克割下了驢子的頭,把它給了螞蟻;劈下了驢子的蹄,分配給了狗;劏開了驢子的胸膛,把內臟分給了老鷹;其餘的都歸獅子所有。臨別前,獅子跟他說,為了答謝傑克對各人公平的分配,要給他一份禮物。獅子給了他一隻利爪,說拿着他便可成為最兇猛的獅子;獵犬給了他兩頰上的髯,那就它可以變成跑得最快的狗;老鷹給了他翅膀上的羽毛,有了它就可以翱翔天際;螞蟻給了他一隻小腳,有了他就可以變成世界上最小的螞蟻,在放大鏡下也看不見。

  傑克起初對動物們給他的禮物有所懷疑,便停下了腳步,要測試一下這些法力的真偽。結果,他很快就掌握了法力的竅門,能自如地幻化成四種動物;他心想,有了這些禮物,營救之旅便有了更大的勝算。

  穿過森林後,傑克來到了一個湖,湖邊立着的成是「沒有靈魂的身體」的城堡。傑克變成了老鷹,飛到城堡的窗戶上,然後又變成了螞蟻,爬進城堡的內室。這裏是一個漂亮的寢室,國王的女兒正在睡覺。傑克悄悄地爬到她的臉上,輕柔的把她弄醒了,然後收回螞蟻的小腳,變回了原來人的模樣。「不要害怕,」他說,「我是前來營救你的。但你必須哄騙巫師告訴能打敗他的方法。」

  不一會,「沒有靈魂的身體」回來寢室,傑克便馬上又變成螞蟻,躲在一處偷聽。「我親愛的巫師,」國王的女兒說,「我知道你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身體,理應是不朽,但我實在害怕有人會找到你的靈魂,將你置於死地。」巫師聽後便自豪地回答:「我大可把秘密告訴你,反正你也被我囚禁,不可能背叛我。我的靈魂就在一頭黑獅之中,想要殺死我,首先你要是一頭足夠兇猛的獅子。還不如此,黑獅裡頭藏了一隻跑得快的黑狗,你還需要是一頭跑得比牠快的狗才行。黑狗裡頭又有一隻黑鷹,你要懂得飛天才行呢。要是你真的有這個本事殺死我的黑鷹,還得把牠掉出的黑蛋砸在我的額頭上,以使我的靈魂飛散。你認為這是容易的事嗎?」但這都聽在螞蟻的小耳裡了。

  於是,傑克便爬到窗前,變成老鷹,飛往森林的深處去找那頭黑獅子。看見黑獅子,他二話不說就變成獅子,用利爪殺死了黑獅。一隻黑狗破肚皮而出,傑克便又馬上變成獵犬去追趕,牠們滾成一團,互相嘶咬。最終黑狗不敵,在肚子裡又逃出了一隻黑鷹,傑克便變成老鷹去追,直到把黑鷹拿下才罷休。

  最後,傑克便到城堡的寢室,把黑蛋交到國王的女兒手中。「你是如何辦到的?」她問。傑克只是淡然的說:「沒甚麼了不起。接下來就靠你了。」

  國王的女兒走到巫師的睡房,看到巫師奄奄一息,便開口問道:「你怎麼了?」巫師喘着起說:「我被背叛了。」國王的女兒便順勢說:「我為你弄了湯藥,但讓我先把這隻蛋打進藥裡。」她說罷便把黑蛋打在巫師的額頭上,他亦隨之煙消雲散。

  傑克成功帶着國王的女兒回家,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在國王的允許下,兩人結成夫妻,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

 

*  *  *  *  *

 

  「在知道身體可以用來幹甚麼之前,我們對它是一無所知,」德勒兹和加塔利在《千高原》這樣寫:「或換個說法:它有甚麼作用,它們如何或如何不可與其他作用互相組合,或與其他身體互相組合,不管是毀滅那具身體或被之毀滅,不管是與它交換行動或激情,或與之一起成為更強大的身體。」[2] 這裡他們是借用了斯賓諾莎(Spinoza)在《倫理學》(Ethics)對身體的見解:身體的其中一個面向在於我們可以用它來幹甚麼。

  有趣的是,這段引文彷彿寥寥數句就點出了〈沒有靈魂的身體〉的故事大綱。身體的作用非常重要,傑克在森林裏遇到四隻不同的動物,他們都把自己身體的一部份給了傑克,他便因而獲得了對應的能力,與他的身體互相組合。然而,這些能力是互相不結合而有所抵觸的(傑克不能同時是兇猛的獅子,卻又同時在天上飛),因此傑克必須先學會掌控不同的身體部份,才能把動物的身體與自己結合成更強大的身體。

  這裡傑克變成動物,正正能用作例示德勒兹和加塔利所講的「生成動物」。傑克獲得了動物的身體部份,因而變成了一隻「生成動物」。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的框架下,「生成」狀態並不是由一個身份轉移到另一個身份,並非模仿,而是一種破舊立新的重建。[3]「生成動物」並非一個演化的過程,它的地位不一定就比我們人類低 ── 生成過程不屬於演化(evolution),它是一種內在介入(involution),內在器官的改變。[4]

  德勒兹和加塔利用過一些例子去說明「生成動物」這個概念,但在更多語境之下這個概念仍是有點神秘和意義不明。透過閱讀〈沒有靈魂的身體〉,我們可以為幾種「生成動物」當中,榮格式的(Jungian)「原型」(archetype)動物提供例子。所謂榮格的「生成動物」,指的正是神話和民間傳說中的符號「原型」的動物。顯然地,〈沒有靈魂的身體〉中的動物就具有如此意義。

  德勒兹和加塔利提出了「沒有器官的身體」,但彷彿結論是我們並不太知道沒有器官的身體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然而,[5] 透過閱讀〈沒有靈魂的身體〉,我們彷彿可以找到一些啟示。

  身體的器官代表了它的作用,沒有器官的身體因而是沒有作用的身體。然而,一具身體沒有作用,並不等於是壞事。就如,一具沒有靈魂的身體,它意味的不是死亡,而是不朽。即使德勒兹和加塔並沒有為「沒有器官的身體」多作解釋,就按照同一條思路,其作意味的其實是一具超越作用的身軀。只就在扣除器官的作用,我們才知道「身體」的真正特質。這點似乎被一些學者指出過。[6]

  透過閱讀民間故事,我們總找到一些隱藏﹑卻有充滿詮釋價值的元素。事實上,就連最微小的故事細節也有它的含意。就像,〈沒有靈魂的身體〉中的身體不只有傑克﹑動物們和巫師,其實還有死去的驢子和國王的女兒。他們的敘事作用反映的包括了甚麼?細想,可能國王的女兒跟那隻死去的驢子其實沒有兩樣。當然,這是另一個可探索的題目。

 

注釋

[1] Italio Calvino, The Uses of Literature (San Diego: Harcourt Brace, 1986), pp. 15.

[2] Gilles Deleuze & Felix Guattari, 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7), pp. 257.

[3] 參考:Alain Beaulieu, “The Status of Animality in Deleuze’s Thought,” Journal for Critical Animal Studies, Vol. IX, Issue ½. (2011):69-88. https://academicpublishingplatforms.com/downloads/pdfs/jcas/volume2/201112281121_JSAC_vol1,2_2011_4.pdf

[4] Gilles Deleuze & Félix Guattari, “Becoming Animal,” In Linda Kalof and Amy Fitzgerald eds., The Animals Reader: The Essential Classical and Contemporary Writings (UK: Berg., 2007), pp. 39.

[5] 參考:John Mullarkey “Duplicity in the Flesh: Bergson and Current Philosophy of the Body,” Philosophy Today, 38(4) (1994): 352.

[6] Ivan Buchanan, “The Problem of the Body in Deleuze and Guattari, Or, What Can a Body Do?,” Body & Society, 3 (73) (1997): 73-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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