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文刊於《Sample樣本》第十期「歡迎光臨賭博樂園」
I. 問題
機率一概念早已深入當今的語言和概念體系。我們對這概念已習以為常,甚至用之來定義一個「理性」的判斷機制:基於計算機率來作出的判斷,會是最符合證據也最理性的。但機率在生活中應用的「自然性」卻跟它的發展史大相徑庭:在十六、十七世紀前,數學家、科學家跟哲學家對現代機率的概念幾乎絕口不提。更準確的說,這概念對他們來說根本不存在。但更奇怪的是在十七世紀中葉這概念卻突然得到了很大的發展動力,在帕斯卡爾(Pascal)、費爾馬(Fermat)、萊布尼茲(Leibniz)、惠更斯(Huygens)、伯努利(Bernoulli)等人手裡逐步變成了現代西方思想的中心概念。這突然的爆發的因由是甚麼呢?機率的概念在文藝復興前遇到甚麼知識層面上的阻隔?在所謂現代思想(十七世紀以後)中,它又配合了甚麼思想潮流而發揚光大呢?
解答這些問題前,我們必須對原有的日常機率觀作出一定程度的「懸置」(suspension)。所謂日常機率觀其實就是從一些簡單情況(如擲骰子、抽獎等)領略的道理;若要更深一層理解機率,輕率的從這些簡單的情況歸納到普遍的定律卻會把思想直接引領到悖論。舉一個簡單例子:假設我們要在一到十中選擇一個數字,那任何一個數字被選中的機率是1/10。但如果要在所有整數中選出一個數字,依照同樣的邏輯,我們選到任何一個數字的機率是一除無限,依照常識這是零。但這卻好像違反了現實。我們必須以更嚴格的哲學與數學基礎來討論機率。
II. 歷史
深受福柯影響的英國科學哲學家Ian Hacking在The Emergence of Probability一書中闡述了機率這個概念的生成。在他的敘述中,機率生成的前設是一個從中世紀的認知層面(episteme)轉換到一個新的認知層面的思想斷層(epistemological break)。中世紀經院哲學(如阿奎那哲學)中,認知被分為意見(opinio)與科學(scientia),亦即知識,而意見與知識/科學之間有一個絕對的區別。知識/科學的對象是事物中的因(cause)。思想者能夠從第一因用邏輯推斷出一個因所擁有的效應。在這觀念下,已經成立的知識(這包含了「解釋」與不同因果關係)是從邏輯推斷先驗地得到證明(demonstration),沒有任何能夠被推翻的餘地,直屬於恆定的真理。神學、哲學裡已被證明的命題都被認定是處於這種知識/科學的領域裡,因此現代機率觀念全無用武之地,甚至是與之對立。但中世紀並不單是把機率配置到一個較低等──即意見──的認知程度;十四、十五世紀的文獻的確有運用機率以及相關的詞語,只不過它所指的「有可能」卻不是從審視客觀、自然界的證據得出的肯定,反而是指一個事態擁有多少歷史權威的支撐或者可信的見證。在這樣的大前提下,機率的概念是完全沒用的。換句話說,中世紀整個知識結構完全排除了這概念。
釐清了這認知層的結構,也讓我們看清它究竟欠缺了甚麼:Hacking精確地指出,「當中缺乏的概念,正是一物可以取決於另一物而標示其狀態的想法」。這概念正是符號(sign)的概念,而符號卻源於被科學排除的「低等科學」(low sciences,如醫學等)跟當時盛行的煉金術。這些思維模式演化成現代科學的路途當然非常曲折,而我們也不能詳述。(參見有關文藝復興科學的研究,如卡希爾著名的The Individual and the Cosmos in Renaissance Philosophy)。重要的概念轉變的動力卻來自自然科學。當帕拉塞爾斯(Paracelsus)還是把文字與一眾迷信中所用的符號(星相、流星等)歸為同一知識類別,而不少思想家,甚至笛卡爾都不願放棄亞里士多德的邏輯論以及高等、低等科學區別的時候,自然科學迫使了不少思想家重構整個思想領域,把大自然也納入可以接受的證據裡。文藝復興作家常提及自然之書(book of nature),而逐漸這自然之書也與其他以前接受的證據(聖經、教父著作等)混而為一。伽利略便是促進這發展的重要人物:他將自然數學化了,更直接宣告「哲學正正寫於一直在我們眼前攤展的偉大書籍裡──我指的就是宇宙──不過我們若不先學習這部書賴以書寫的語言,掌握當中符號,就無法理解它。笛卡爾與伽利略開拓的思想空間逐漸取代了舊知識層面,而以後更激進的哲學家(如加桑迪)更全面的否定了亞里士多德模式的思想。
由自然科學主導的思想斷層(epistemological break)倒置了邏輯推斷與自然效應的觀測:歸納邏輯由此取代了推論邏輯,即從自然效應中歸結出邏輯推斷。歸納自身卻不再嘗試達到絕對肯定性的層次,間接聯繫了科學(或更廣泛的日常情況)與機率。當然,這殊非一朝一夕的演變;後牛頓的決定論還是把必要性放到知識的中心,而不少仍然存於海德格爾所稱的本體神學(onto-theology)體系裡的思想(如萊布尼茲)仍然對把一切科學方法認定為歸納法有一定程度的抗拒。
雖然一切革命性的發展某程度上都是以對立來定義自身,發展期間新舊混合的思想綱領不計其數,但一個更徹底的決裂便能在新條件下產生。面對中世紀體系的崩壞,伯克利(Berkeley)指出科學中的因,其實也不過是一個能表明現象的符號罷了。在這前設下,中世紀意見與知識這區別便瓦解了:高等科學所研究的因,與低等科學所觀測的符號實則同為一物。休謨把這一思路推到極限,提出對近代西方哲學具決定性的「歸納問題」(induction problem)。當本來肯定的科學領域已與只具可能性的意見領域合而為一,那一切科學都變得不肯定,因而科學的必然性也被摧毀。休謨的哲學自然而然地撼動了神學思想──他對傳統神學挑戰(神蹟的可能性、任何關於神聖的推論的可能性等)的論據,不少是基於可能性這一概念。
這裡我們只能概述一個粗淺的發展史。從現代角度看,上述的所有思想家的機率觀仍然有不少邏輯的漏洞。數學上較完整的理論要等到二十世紀測度論(measure theory)的提出才得到雛形(Kolmogorov axioms);而屹至如今對機率觀的哲學詮釋仍然是一個謎團,各家各派都各執一詞(貝葉斯論、頻率解釋、傾向性解釋⋯⋯)。但這段歷史也讓我們洞悉現代哲學不少命題與機率概念密不可分,同出一轍。
III. 概念
巴迪歐曾多次強調,現代哲學有三個環環相扣的重要的概念:主體、存在與真理。我們不難看出機率與這三個概念的關係:上述的概念層面裡的決定(打破中世紀意見與科學的分野等)也是現代思想的條件。休謨把一切知識降到意見的領域,變相改變了真理觀,也構造了一個新的「主體」概念(更準確的說,休謨開創了一個異於笛卡爾主題模式的概念)。同時,這也必須改做我們對世界存在的理解──這正是休謨著名的歸納問題迫使的。為了應對這問題,康德創造出他龐大的先驗唯心論系統,借用主體合成(synthesis)的功能試圖解開休謨的疑難。我們也不難從中察看二十世紀經常強調的有限性(finitude)的一個源頭:這也不過是一切知識都變得不肯定,進而變成一切基礎也能夠被動搖的感覺。梅亞蘇哲學的大體結構,更精確的反映了這些問題之間的牽連。After Finitude一書以洛克一次/二次質量(primary/secondary qualities)作開頭──這正正應對了符號興起的進程。梅亞蘇對相關論(correlationism)的形容也應對了休謨與康德一路的思想。他嘗試突破這理論框架,提出一個新的數學化的絕對,更是延伸了伽利略把大自然數學化的意圖。整個思想的運動與機率觀的變化成群連片。
梅亞蘇嘗試尋找一個適當的絕對觀來支撐科學論述的先祖性(ancestrality)。相關論把所有命題變成對應於主體的命題,間接令真正不依屬主體的事實性不能夠出現。梅亞蘇打破相關論的架構的主要概念,便是一套新的絕對觀。在受柏拉圖哲學影響的神學體系裡,絕對是超然於存在而又賜予存在的,因而能夠超越一切存在之間的差異與矛盾,也超越有限性所帶來的相對主義。在某種意義上(柏拉圖哲學傳統對絕對的解讀從來都甚為模糊),這絕對是一個源源不絕的豐足(plenitude),存在的本源。梅亞蘇卻構想一個不同的絕對:這套新的絕對觀,不需要仰賴一個絕對的存在(上帝),也不能如現象學一般設置絕對原初的所予(given),因此也不能把絕對與任何意義牽上關係。絕對是一切事態都可以無原因的變成其他事態,一切自然定律全屬偶然。絕對的必然性不能與一個必然的存在混淆。相關論把相關的關係變成絕對,但梅亞蘇指出,這組關係的事實性(facticity)才是絕對。這絕對觀也讓他找出了相關論的盲點:絕對的偶然性。從這絕對我們卻只得出了混沌(chaos),並不能支撐任何科學論述。因此,這絕對必須衍生一個能配合並解釋我們所見的穩定性的絕對。梅亞蘇認為這是一個數學化的絕對。他指出,休謨與康德對自然定律的可能性的論證都假定了他們能夠思考「所有」自然定律。這無疑是把一切先驗的可能性(a priori possible)放進一個更廣泛的全體(whole)當中。。建基於巴迪歐的數學本體論上,這全體卻不能存在。因此,我們只可以對經驗之中的客體運用機率的邏輯(這牽涉機會,chance),卻不能用以來挑戰自然定律的可能性(這牽涉偶然性,contingency)。
當然,梅亞蘇這立論受到多方面的挑戰。馬拉布(Malabou)在Before Tomorrow一書便對梅亞蘇的哲學作出批評。但梅亞蘇已經勾勒出現代思潮的重要問題,也提出了更多新的問題:梅亞蘇基於康托爾無限的概念對偶然性的定義有沒有更數學化的定義呢?這偶然性與當代流行的事件一概念又有甚麼相近之處?巴迪歐在剛出版L’Immanence des Verites 中新發展的絕對觀,跟梅亞蘇的絕對有甚麼關係?再者,回到我們曾提及的機率哲學上的詮釋的問題,梅亞蘇用以理解的機會(chance)的理論框架能夠幫助我們解決以上提及對機率一概念的詮釋的疑難嗎?這其實也牽連到一個我們一路都忽視了的問題:我們怎樣能夠更深層地了解當今最完善卻又是基於機率的物理理論──量子力學呢?這問題更直指一些哲學最基本的問題──本體跟現象的關係、數學跟物理的關係、絕對跟知識和懷疑論的關系、主體跟客體的關係──而這些問題最終如何處理,在這裡就不能作結了。機率與這些基礎的問題關係既然這麼緊密,那在我們擁有一個更全面的數學哲學理論框架前,機率所帶來的謎團恐怕仍是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