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夢之後一段很長的日子,我才鼓足勇氣告訴張婉雯,在這個奇怪而短暫的夢中,我就只問了她一句:你是不是生了隻狸貓?
別的人在面書上,盡是鋪自己的生活照,到哪兒旅遊,在哪兒吃過好東西,參加過甚麼活動;如果有子女,尤其是還年幼的,更多的是小朋友們天真可愛的模樣。但上一次見她(應是今年年中去看電影《筆覊天才》遇上她並承她購票相贈的前一次),知道她懷了孕,然後知道她誕下BB,但幾年下來,從沒在面書上讀過她寫自己的兒子,更不要說貼照片了。上了年紀的人心裡總是多疑,真有一刻心想,難道婉雯生了個見不得人的孩子?幸好,漸漸的她偶爾也提兒子一下,也有一兩張她陪小孩的生活照,雖然都是遮遮掩掩,側側膊,那我才安心,膽敢向她提出我的夢。
那一次見她是二○一二年四月,我和江瓊珠在結束了的數碼電台主持一個讀書節目「周末書會」,其中一集請了張婉雯來做訪問,幾個月前,二○一一年十一月,她得了台灣第二十五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新人中篇小說首獎。訪問後我在面書寫了一段:
和張婉雯乘車到電台的途中,我們自然談到她去年參加《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經過。小說獎的評選過程相當慎重,初複選由《聯合文學》編輯和知名作家擔任,經複選選出五篇作品,再交五位名家決選。所以當張婉雯說她之獲得中篇小說大獎是出於幸運,我就認為並不盡然,幸運成分不一定沒有,但不會連續出現三次吧。
張大春去年曾公開宣布,不再擔任任何徵文比賽的評判,他提過一句,近年他讀到的參賽作品,大都很「爛」。相信這也是中篇小說決選評審之一楊照在評審會中所說的意思,他說參賽作品「大多都使用同樣的模式寫作:找一個很神奇、奇特的點,然後從這個點開始發揮,『好像找到這個點,小說就成立了』。他們不在意如何為人物與情節發展關係,甚至連如何使用語言把各個不同元素組合在一起都不講究。」另一位評審東年則認為,「台灣作家注重形式、技巧卻不講故事,造成書寫的不自然」。張婉雯的得獎小說〈潤叔的新年〉貫徹了她歷年的寫作風格,沉潛細膩,人物關係、性格的推展近乎不動聲色,氣氛與情節相緊扣,作者的刻意經營僅於此窺見。沒有炫目的所謂技巧,更沒有就小說主角的殯儀仵工背景而搬巧弄奇,感動人心的是其中緩緩滲出的人情世故。如果說西西寫殯儀化妝師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尚有一點曲折,〈潤叔的新年〉是把可能的一點煽情也消滅於萌芽狀態。這樣子的小說,我跟張婉雯說,在香港不用指望得到甚麼徵文的首獎。我慶幸台灣還是有目光深邃,珍視文學傳統的評論家。正因如此,這次張婉雯獲獎我是特別的高興。
到電台見了江瓊珠,張婉雯提起,我們二人都與她的兩個第一次有關。她第一篇公開在文學刊物發表的作品,就是登在我編的《素葉文學》上,而江瓊珠是她第一部小說結集《極點》的發行人。但她說,收進《極點》的一篇小說,是在書出版後才在我們的雜誌登出來,但我怎也記不起有這麼的一回事。回家一查,的確,書出版於一九九八年七月,而這期雜誌是一年後的一九九九年八月才出版。按理說,已經出書的作品我們是不會拿來重出的,要麼,我喜歡這篇小說喜歡得不得了,要麼我把她的作品擱了一兩年才登,而不知作品已結集出版。我希望是第一個可能吧,否則我就是太懵懂了。
在相約的車站與張婉雯見了面,我按例問她最近忙嗎。她說都差不多,然後指指自己的肚子,這我才發覺,她的腹部輕微隆起,是有身孕了。我刻意壓低意外震驚的表情,自然不敢告訴她,我完全不知道她已經結了婚。有一刻我曾閃過一個念頭:張婉雯到底結了婚沒有?但立即想到,不會沒結的,她是個基督徒。
其實,張婉雯首次發表在《素葉》的是一首詩〈自控〉,刊於第五十六、七期合刊,一九九五年一、二月出版。小說〈公園〉,以筆名初生發表於第六十五期(一九九九年八月),而《極點》則是一部散文和小說合集。現在想來,張婉雯的小說用的也是一種散文筆調,屬抒情散文一路。當然,抒情也可以很激情,但張婉雯的抒情總是幽幽展現,點到即止。我喜歡的正是這種風格,散文如是,小說也如是。就如〈公園〉開頭一段:「那段日子,我還真喜歡獨自坐在公園裡,坐上一下午……公園逐漸在我無秩序的腦海中形成了,陽光的溫暖和氣味也一點點的回來。那時我十七歲。」當「我」在公園坐著的時候,有一位鄰校的男教師經過,說要請「我」去「喝一杯」,「我」拒絕了,最後:「當我知道自己考上了大學,我也同時知道小公園的生涯將要結束了。我將要步入另一個社會,和另一群人相處,那是一個更接近成年人的世界,需要較大幅度的調整與妥協。我告別了中學和小公園,一直至今天。然而,每次當我經過這個或那個小公園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那些氣味、那些聲音,和那段屬於我的、年輕的、孤獨的日子。」多麼輕巧而引人遐思的開頭和結尾,我們不都有過十七歲的「陽光的溫暖和氣味」?不都有過「屬於我的、年輕的、孤獨的日子」?我知道一開始就喜歡上張婉雯小說的原因。
然而所謂「沒有炫目的所謂技巧」卻說得浮泛,寫小說又怎會沒技巧?炫目若得其所,那又如何?張婉雯的小說技巧極潛藏,有刻意的鋪排,然而推展近乎不動聲色。如本集中的〈離島戀曲〉其中一段寫:
佩欣不知道福福聽見一些她聽不見的聲音。牠朝遠遠的左邊看去,甚麼也看不見,卻分明聽到兩個人在吵架。聲音遠著呢,而且是熟人的,不妨事。福福只輕輕地嘀咕了一下,便守在佩欣的旁邊回家去了。
終於,全叔也聽見沈先生和沈太太的吵架聲了。
福福是一頭狗,狗能聽到一些人類聽不到的聲音,以「熟人的,不妨事」為鋪墊,由此帶出沈先生和沈太太的吵架。場景的轉換手法嫻熟,如果拍成電影,我們不難想像鏡頭的推移,以及背景音響過渡的流暢自然。還有一段:
飛蛾得到釋放,果然飛走了。牠飛著飛著,飛到福福的頭上,福福把頭搖了搖,牠便飛到蔡偉業房間外的大樹上。牠安靜地伏在那裡,翅膀上的圓形花紋像一雙大眼睛,看著窗內的蔡偉業。
小說其中兩個主角深宵在家裡說話,飛蛾給燈光吸引撲到窗前,給窗紗所阻,掙扎一番,最後飛到另一家。兩個場景由飛蛾牽引,再一次順利過渡。張婉雯用的是很傳統的全知觀點,她以上帝之耳,聽到人類聽不到的聲音;用上帝之眼,在深沉的黑夜看到飛蛾由一家飛到另一家,以至於飛蛾「翅膀上的圓形花紋」。小說情節就是在婉轉流動的畫面、聲音、動作中鋪展,若化為影像,一定看得人賞心悅目。
小說中留學紐西蘭的英杰回港度暑假,住在契姨美好家,認識了美好以前的學生佩欣,佩欣讀的時裝設計,打算到紐約、倫敦或東京深造,最後向英杰表示:「如果紐西蘭有時裝設計學校的話,我可能會到紐西蘭的。」英杰沒有明確反應,沒有結局,就是小說的結局。雖然後事如何,還有許多可能,令人不無感慨想到的,自是天下間許多感情,都在我們不經意間溜走了。驀然回首,我們竟驚覺,小說開頭其實已預示了它的結尾:
蔡婆的孫女佩欣在樓上的露台晾衣裳,看見英杰騎著單車在樓下經過。她把剛洗好的手帕向著陽光一揚,英杰的單車便從手帕下溜過,然後遠去。
我就是喜歡這種不經意的刻意。但有些細節,一不留神或者常識不足,很易會忽略過去。如美好回到三十年前開辦現已停辦並將交回政府的小學,在圖書館裡撿出一部書,「拍走封面的灰塵,是謝冰瑩的《女兵自傳》,白色的封面,上面畫有一枝蘭花。她把書放回書架,嘆了口氣。」《女兵自傳》成書於一九四九年,到六、七十年代在台灣仍甚流行,香港不少學校也用作「勵志」讀物。美好看了這部書為甚麼嘆了口氣,讀者可自行解讀,但單單是這部書,便可反映出學校的時代背景,再不用多餘的說話。還有這一段,我讀了不禁會心一笑:
余美好吃了感冒茶,晚上精神好些了。她覺得肚子有點餓,便坐在床沿上,在黑暗中摸著拖鞋。客廳只有微弱的燈光;美好出了房間,只有廁所燈開了,屋裡沒有人。飯桌上放了一個倒轉的筲箕,美好打開一看,湯碗裡有飯,很多蕃茄,菜心的花沒摘乾淨。美好微笑起來。
不知道年輕讀者會怎樣理解最後兩句。英杰為患病中的美好預備了食物,為甚麼沒摘乾淨的菜心會令美好笑起來?一個立即想到的解釋,自然是笑英杰像許多時下年輕人一樣,辦事情總是「做啲唔做啲」、「天一半地一半」。兩個細微的動作(摘菜心和微笑)便暗藏兩代人的差異。我的笑,想到的多少少。時下年輕人不知有多少還會自己買菜洗菜煮菜的,去雲吞麵鋪吃碗麵加油菜,那些菜如有菜花,都是未摘的,因不會花人手在這上面。洗菜懂得摘菜花的,要麼是像我這類「老餅」,又或者,有「老餅」父母。小時候阿媽就教落,菜花要摘去,因裡面有蟲。這說法現在想來不大科學,菜花有蟲,洗一兩次便會洗去,反而我常從菜葉上發現小白蟲。說有蟲,只是嚇小孩,摘掉菜花,我相信一是為了好看,去酒樓吃炒菜心,就不會有菜花,因酒樓畢竟要顧及食物的賣相;二是為了好吃,我相信菜花會有點苦,不宜留。我洗菜必摘菜花,吾妻採折衷主義,花未開的,不摘。然則,美好的微笑,與其說是訕笑,會不會也是欣賞的笑呢?英杰為德不卒,到底是個「聽教」的孩子,保留了一點傳統的「美德」。總之,這一「笑」,含意相當豐富,是小說家的大手筆。
還有一個細節,其中趣味相信是我「獨得」的。〈玫瑰誄〉寫徐百強來到已故妹妹任教的女子中學,與校長商討借學校的地方給妹妹開追悼會。「從來不信上帝的徐百強,帶着一瓶紅酒、一罐錫蘭紅茶葉、一盒比利時巧克力,用柳枝蓋籃盛着,和太太二人親自拜訪無垢書院校長馮修女。」送給修女的禮品裡有一瓶紅酒,驟看似不大合理,細想才明白這是故意的一筆,所謂無酒不成禮,沒有酒,多名貴的禮物籃總像缺點甚麼,修女即使不喝酒(教規似乎並不反對修女喝酒的吧),也可用來款客,或轉送別人,放上一瓶酒,可見徐百強的老練世故。但我所說的獨得之趣不在此,而在接著的幾句:「他(徐百強)就留意到馮修女身後的矮櫃上放了好幾個糖果餅乾罐,食物似乎是省不得的。」女子中學修女校長室裡,看來必有一罐餅乾的,是嗎?伍淑賢的《山上來的人》裡,就不止一次提到校長室裡的餅乾,如:「(校長)說著給我遞來一小碟曲奇。我餓,拿了一塊。」小說的後段又有:「校長也沒有留我的意思,卻像上次般,從櫃頂拿出一罐曲奇,打開蓋,一陣香草味,裡面有五六款,示意我自己挑。」校長室裡有糖果餅乾曲奇,真有趣,難道女仔人家,吃點甜頭甚麼都好商量?
另一個別具心思的細節是:「教堂內,莉莉亞坐在前排,一邊聽著詩班練習,一邊翻閱追思禮的紀念冊。冊上的中英文都是她親自寫的。她翻到最後一頁,從小提包裡拿出眼鏡;那一版有一個分號被植成逗號,她前後改了三次,總算沒錯了。莉莉亞鬆了一口氣。」分號是個很難用得正確的標點符號,莉莉亞用上了,顯示她的學養;校對改了三次,可見她的眼利和認真,呼應了小說中她比較挑剔和注意細節的個性。
張婉雯關注動物權益,集裡有兩篇應該算得上動物小說。〈打死一頭野豬〉裡確有一頭野豬給打死了,被打死的其實還有「白痴仔」羅志峰和他的南亞裔好朋友阿稔。〈老貓〉就索性用貓的身份去寫。以前學太極,師父教我們動作要如貓,就是無論多大的動作,如轉身蹬腿跳躍,都要像貓那樣,輕柔而連貫。張婉雯的小說正是這樣,狠、準,但不費勁。
說狠並不在於言辭的強悍,而在於刻劃人情的精準,兩者兼備的卻可見於《陌路》:
「謝謝你們幫忙。」這句話是利貝嘉的男友說的。他的名字叫傑。
「你婆媽甚麼?」利貝嘉笑道,「我們的交情容不下你插嘴。」
大家都笑了。
利貝嘉是小說主角夫婦的朋友,個性豪放,常轉換男友,也離過婚。兩主角和傑幫她搬家,傑以賓代主多說了一句,立即給利貝嘉搶白一頓。「我們的交情容不下你插嘴」真是力發千鈞,氣勢何等凌厲。張婉雯人如其名的溫婉,文中冷不妨來一記潑悍,若說文如其人,未免把小說藝術看得太簡單。
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之後,二○一三年張婉雯以〈明叔的一天〉再獲《中國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我覺得,她是以生活瑣細呈現人生受現實宰制,即使面對生關死劫而波瀾不興的富有香港小說特色的筆法,再次考驗台灣評論家的閱讀趣味。她發個短訊告訴我獲獎,我說,不是已得過獎了嗎?她說,是另一篇。是我糊塗,之前已在媒體上讀到有關消息,但把〈明叔的一天〉和之前〈潤叔的新年〉搞混了,以為是同一篇作品,不明白何以又翻出舊聞。這兩篇在內涵和手法上有類似,是張婉雯最擅長的格局,但她的小說面向並不限於此。在本集裡,我們還可以讀到她(如前所言)對民胞物與的關懷,對現實的回應(如佔領運動),以至以老人境遇縮影社會現實;〈使徒行傳〉與其說是反映(基督)教會現實,毋寧說是權力束縛理智和感情的透視。
在語言上,張婉雯的文字一般都恪守規範,〈明叔的一天〉用上了不少粵語,是照應人物的個性和生活脈絡,一路下來的作品也不乏「本土」用詞,如〈玫瑰誄〉中的「倒也覺得沒甚麼對不住死者了」、「便又回到無垢書院教書」,「對不住」和「教書」不難改成「對不起」和「教學」,不改,也可見她對「鄉音無改」的堅持。
這部小說集題為《微塵記》,我想到一首洋人的(曾經)流行曲Dust in the Wind,曲中反反覆覆唱著一句「我們都是風中的塵」。人間,佛家亦稱塵世,指凡俗的世界。人處塵世,是亦如塵,隨風飄揚一陣,無論揚得多高,多遠,仍復歸於土。小說中的微塵,紛紛擾擾,有的搖搖墜落,有的仍要在風中飄一會,飄到哪裡由不得自身決定,縱使有時竭力決定自己的方向。若有副題,似可作:An Elegy,一闋輓歌。Elegy雖多為悼亡之作,也可哀輓已逝的事物或感情。吾國之輓歌一說亦作挽歌,為役者勞動時以抒發勞苦的呼號。《微塵記》文字幽婉,語調時近憂悒,其豈亦輓歌的流亞?然而勞苦者之歌,不就是魯迅所說的「杭育杭育」派?魯迅認為勞動者在苦役時每哼出「杭育杭育」的抑揚頓挫歌調,若配上文字,就是詩歌以至文學創作的起源。文學抒發性情,得其正者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讓人吐一口烏氣,也給人帶來慰藉。人若微塵,然會得折射光線,讓人知道陽光之所在。微塵此記,我掩卷細味,雖不免感到人性的脆弱,也隱然窺見在風中飄揚的一些強橫的姿勢。
和張婉雯面對面認識,彷彿是很久遠的前塵往事,上網查一查,原來也不太久,才不過六七年,是二○一○年二月六日青年文學獎公開講座「作家對談」活動,對談的是張婉雯和我。談過些甚麼,自然無從憶記,但記得和她一起坐小巴下山,在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張婉雯很溫柔,但有點嚴肅,不是讓人可以放心開點玩笑的樣子。她要我寫序,我當然樂意,但心情和當日在小巴上一樣,未免戰戰兢兢。
二○一六年十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