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戰爭、童話──讀Michael Foreman 《War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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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戰爭、童話──讀Michael Foreman 《War Game》

Everyone was asleep, snoring like pigs round a trough. Wake up! Wake up!cried Origami Girl. The Prime Minister opened one bleary eye.

Why?he said. Its not time for our holidays yet.Then he closed his eye again.

These people are useless,Origami Girl said. Come on, lets go![1]

  這段引文來自《The Little Bookshop and the Origami Army》。作者與插畫家都是Michael Foreman1938- )。這是一本寫給兒童看的故事書,出版於二〇一五年。一間小書店面臨清拆重建。常常來書店看書的小孩子,打算找市長幫忙。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決定要清折小書店的人就是市長。小孩子就和各種故事人物如小熊維尼、愛麗絲、小飛俠等一齊找英國首相求助。這當然無功而還。於是他們在清折隊伍前擺好陣勢,迎戰推土機。工人A說:「啊!那是小飛俠,那是我女兒最喜歡的角色。」工人B說:「那是亞瑟王,我昨晚才和兒子講這個故事。」工人C說:「我不能這樣做!」要知道,這是一本字少而圖多的童話故事書。然而這個故事觸及了都市更新、社會運動、基層權益、兒童權益、民主政體、官商勾結。而且無數的童話角色更是在有意無意之間,勾勒出英國兒童故事的系譜。小讀者的下一個故事主角,可能就是其中一個參與保衞書店的角色。這何止是兒童故事。這本來就是文學。

  於是我就循着這條線索去找Michael Foreman的書。他既有為其他作者插畫,亦有自己一手包辦寫作和插畫的作品。社會抗爭在他的作品中也是小菜一碟。他有不少兒童故事的題材甚至是血淋淋的戰爭。

《The General》,一九六一出版,這是寫冷戰。
《War Boy》,一九八九出版,這是寫二戰時的英國,是Michael Foreman的自傳。
《War Game》,一九九三出版,這是寫一戰時的英國。
《After the War Was Over》,一九九五出版,這是寫二戰後的英國。
《The Mozart Question》,二〇〇六出版,這是寫納粹德軍集中營。

  《The General》 和《The Mozart Question》 ,Michael Foreman 皆只負責插畫。另外三本則是Michael Foreman一手包辦寫作和插畫。觀其題材,已知他絕不是只會硬銷溫情敬意之流。三本書當中又以《War Game》最為出色。

  這批作品其中一個特色就是大量加插戰爭時的宣傳海報、士兵信件,甚至乎德軍戰機的結構圖。至於《War Game》,一開頭便是一幅一九一四年的宣傳海報。海報上這樣寫着:

THE GREATER GAME. 

Mr PUNCH(to Professional Association Player). No DOUBT YOU CAN MAKE MONEY IN THIS FIELD, MY FRIEND, BUT THERES ONLY ONE FIELD TO-DAY WHERE YOU CAN GET HONOUR.

這明顯是一張意圖說服國民參軍的海報。海報帶出的訊息是,一戰只是一場更大的遊戲,與足球比賽無異,輸贏不涉生死。其次,參軍爭取榮譽才是男子漢。你若在戰時只顧工作掙錢,不上戰場為國效力,便是私德有虧。將此海報置於全書開始之前,饒有意味。這首先點明了全書是由這種政治氛圍開展。本書故事是如此開頭的:

GOAL! Will saw the ball hit the back of the net. In his imagination he had just scored for England, and he hear the roar of a huge crowd.

不難想像,上述的海報對我們的主角Will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他只是一個純真得緊要的熱血少年。他無法代表英格蘭在足球場上入球。但他可以參軍。市政廳前滿是人群。每一個參軍的青年都被群眾熱烈歡呼。於是WILL、Billy、Lacey、Freddie,四個朋友就這樣滿腔熱血參軍。他們要上陣殺敵,但他們卻覺得自己是去踢球。或者說,正如作者所下的標題,他們以為這只是一場Adventure

  真正的軍旅生涯並不是那回事。他們不過是一枚鑼絲,或者是炮灰,或者是一個數字。他們參軍第一天,連軍服也無法分配到一件。(當然,你可以說他們比起沙俄軍隊好多了。俄國軍人,兩人用一枝槍,徒手衝鋒去拆掉敵軍的鐵絲網。)他們隨隊來到位處法國的戰壕。其悽楚辛酸,慘無人道,死傷枕藉之處,亦不用多言。

  時間來到聖誕前夕。這是一處展現Michael Foreman功力所在。他善於借用歷史來講故事的風格在此表現無遺。在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六年的聖誕節前後,英法軍隊與德軍戰壕之間,都曾出現過短暫的停火。這些停火並無官方明令,而是由前線軍隊發起。Michael Foreman 就在這件史實着眼,讓WILL等人參與了這場聖誕停火。

  在雙方戰壕之間的地方,人們稱之為No Mans Land,因為雙方的軍隊都無法取得此地的控制權。其次,任何人只要有任何身體部份處於此地,立即就會被子彈打得血肉模糊,沒有人能在這處生存。

  平安夜。德軍在漫長的戰壕立起了一棵又一棵的聖誕樹。在德軍戰壕,一名士兵唱着《Silent Night》,無數德軍開始合唱。於是,英軍戰壕以《The First Noel》回應。歌聲此起彼落,最後英德軍隊心有靈犀,合唱《O Come, All Ye Faithful》。這夜的月光照耀着夜空。星光偶然出現,仿如伯利恆那夜的星辰。這真是極盡詩意的兒童故事。這裏的道德感召不言而喻。即使在戰場上,你依然能抗命行善,並不是政府命令你開槍,你就必須要瞄準頭部射擊。如果希望讓兒童學會愛人,一味洗腦式地強調,未必就是最好的方法。

  故事還未完。這只是水到渠成的開端。聖誕節的早晨,一個德軍拿着聖誕樹爬出戰壕,就只為了將聖誕樹種在No Mans Land。這是多麼瘋狂又勇敢的舉動。於是一直負責為球隊守龍門的Freddie也爬上戰壕,與他握手。首先是雙方的一小隊士兵走上來握手。然後是更多的士兵爬出戰壕,埋掉同袍,舉行葬禮。英德士兵互相交換禮物,甚至有德軍士兵為英軍理髮。因為那德軍曾經在倫敦當理髮師。

  這時,我們來到全書最美妙的地方。一個皮球從無何有之處落在 No Mans LandWill 輕輕巧巧地以左腳將球控定,射向FreddieFreddie一個雙手撲救,順勢將球扔到德軍叢中。連足球場也沒有的球賽就此展開。還記得全書開始之前,WIll 幻想着自己代表英格蘭出賽嗎?

At this time Will really could hear a big crowd  and he was playing for England.

He was playing his usual centre forward position with Lacey to his left and little Billy on the wing.

  我一般都避免以「感人」去形容作品。感人是很主觀的。但這確實是感人。這裡擊中了我某種軟肋。懷抱理想,理想幻滅。而命運用意想不到的形式,對你作出回應。雖然這個回應未如人意,但你能要求甚麼呢?好友們一同代表英格蘭踢球,夫復何求。橫跨兩頁的插圖也只是剛剛好夠表士兵們難得的歡樂而已。

  然而故事至此,物極必反,這是人生,亦是講故事的定律。我們知道Will的好運已經來到盡頭。正如莎士比亞的作品,在婚禮時總會出現死亡的惡耗。英德雙方的高層將領非常不滿。這場仗怎麼打下去?誰人還肯衝鋒?拆禮物日後兩天。一個德軍高層來到前線。德軍必須展開衝鋒。軍人必須為國捐軀去取悅將軍。這無疑是下令軍隊集體自殺。不出所料,德軍在No Mans Land 迎上英軍的炮火,死傷枕藉,被逼撤回。

  這時,英軍將領決定把握機會反擊。輪到英軍爬出戰壕衝鋒。守龍門的Freddie將皮球大腳踢進No Mans Land。讀書至此,幾欲掩卷,不忍卒睹。但Michael Foreman還要用輕鬆的語調讓Freddie說,這個足球一定會讓他們大吃一嚇。這是多麼細緻又殘忍的處理。他們的最後一場球賽已經開打。

Running in a line, Will in a centre forward position, Lacey to his left, young Billy on the wing.

  這句句子和聖誕停火時的球賽,大同小異。上一次Billylittle,今次則是youngBilly已經是young man了,但他已經時間無多了。這次是一場致命的球賽。至於對將軍而言,戰場只是一場War Game,恰如故事開始之前的海報。本書最後一句子是「He closed his eyes.」一切塵埃落定,不言而喻。他們的球賽已經完場。但不要忘記,這是一本兒童故事繪本。故事最後是以插圖終結的。

  Michael Foreman着力以插畫表現悲悽愀心之感。雪落茫茫於無人地帶。就連屍首也轉瞬被大雪覆蓋。好像甚麼也不曾發生。最後一頁,雪停了,天空由黑夜轉為清晨。地上的紅花,是紅色罌粟花。這當然是作者的想像,象徵陣亡將士的腳印。至於為甚麼是紅色罌粟花,因為這是歐洲各國用來紀念一戰的花朵。這個做法源自加拿大詩人John Mccraeh 的詩作《In Flanders Fields》Michael Foreman最後這幾頁以圖畫說故事,兼具抒情、反戰和交代情節之效,可謂免去陳套爛說,其哀傷沉痛,叫人良久無語。

  回過頭來,當國家的宣傳海報上說:「HERES ONLY ONE FIELD TO-DAY WHERE YOU CAN GET HONOUR.」政府心裏的答案是 War field 而不是 Football field。這時我們便知道,謊言永遠比現實動聽──尤其是國家的謊言。戰場並不是一個追尋榮譽的地方。即使真的有榮譽,也不屬於在戰場上殺敵的前士兵。這是對政權的警惕,亦一個成熟的作者應有的國民質素。這本書可算是環環緊扣,從海報到踢球到戰場,處處皆有細細下功夫,精心埋下伏線。《War Game》是一本深具歷史厚度的作品,從故事結構、畫功、背後的思考,無一處不令人讚嘆。

  另外,本書是Smarties prize的得獎作品。對,你沒有看錯,就是那些彩色的聰明豆朱古力。從一九八五至二〇〇七年,聰明豆朱古力一直贊助這個兒童文學獎項。這又是一妙處。朱克力豆從來都被父母認為是有害健康的零食。有害健康的零食公司居然是英國其中一個備受推崇的兒童文學獎的贊助商。這種宣傳頭腦,妙之極矣。他另外的作品《War Boy》是其自傳式作品,則是Kate Greenaway Medal 的得獎作品。又如《The Mozart Question》,故事表面上是關於訪問國際小提琴家,故事中段竟引出,原來小提琴家的父母曾被關進猶太人集中營。他們的職責就是在集中營的門前演奏,粉飾太平,讓新來者放下戒心。父母們都知道,他們不能彈錯一個音,否則他們必死無疑。以上種種的作品,在香港兒童文學裏實在難以想像。即使僥倖有一兩本能夠出版,大概也會被視為有傷風化、煸動暴力云云,甚至乎面臨司法起訴。雖然,在英語文學範圍裏,像王爾德的童話亦是別出一格,我亦不宜大驚小怪。但Michael Foreman的作品,我相信是值得一看的,起碼在我而言,確實更新了我對當代兒童文學的理解。野人獻曝,就到此處。

 

注釋

[1] 簡單來說,英國政府裏由首相到議員,全部都係垃圾。平常就是尸位素餐,只有假期時,他們才會清醒。其餘時間,他們和豬隻並無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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