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哀之戀,何以為繼?——《第一爐香》 (讀書有感,並非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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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哀之戀,何以為繼?——《第一爐香》 (讀書有感,並非影評)

  《第一爐香》電影上映,關於是否要入戲院去看,我心忐忑,藝文界朋友意見更是不一。各種聲音之中,有兩點我極為同意:其一,如果沒有看電影,就不應該提議別人不要去看;其二,如果沒有讀過原文,寫影評就不要妄下論斷。之前在本地某大學英文系開設了一門比較文學課程,題目是Hong Kong Stories in English,選用了《傾城之戀》的英文譯本Love in A Fallen City(Karen Kingsbury譯)。這個學期在一門為翻譯系學生開設的中文寫作課上,選擇了講《傾城之戀》的文本,提到當年這部改編電影曾經被影評人指為「硬譯」的觀點,然後藉着《第一爐香》的熱度,安排學生閱讀此篇文本,然後在課堂上一起看了電影的預告片。這篇文章,並非影評,主要是想從讀者角度,談談對張愛玲作品的觀感,也從翻譯研究角度,分享自己對電影標題英文Love After Love翻譯的一些想法。

  我可以說是半個張迷,少年時讀張愛玲,雖然未有受到夏志清先生《現代中國小說史》影響,已經覺得文字故事極為精彩。出名要趁早呀!少女愛玲說。百年前9月30日誕生的滬上才女,1939–1942年在港讀大學,經歷生死戰事。這坦承自私的女子,在照片中仰首束腰,高冷娉婷,最為大眾所知。但紅顏易老,總歸還是要低頭的。即使不是為愛,也因為歲月讓人疲憊。張愛玲少作《愛》,說盡少女傷春:「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然後人到中年,所有的偶遇都不過是惘然,正如祖師奶奶所道「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於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顧間的事。可是對於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十八個春天之後,秋天終於不再悲涼。曼楨和世鈞靜靜微笑,道一聲:「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那又有甚麼關係!)《半生緣》其實是張氏作品中對愛探討得很深的一部,其中最為可惜可憐的,不僅是曼楨,也有嫁給了世鈞的翠芝,尤其是在小說結尾,翠芝看着叔惠,兩人曾經心動但未有行動,但此刻即使心動也也再無可能,這才是最大的悲哀。

  年少不明白《半生緣》中的無奈,但喜張氏作品中極具畫面感的色彩鋪排,尤其沉迷於琢磨各種比喻。比如說《第二爐香》裡愫細姐妹的「小藍牙齒」。煤氣爐上,藍色的小牙齒,明滅之間把中年教授羅傑默默逼上絕路。最為經典的,當然還有《傾城之戀》中范柳原把剛下船穿着綠色雨衣的白流蘇,比作一瓶藥。《餘燼錄》中寫道,她在港大學堂改建的醫院裡,三心兩意地照顧病患,「老着臉抱着肥白的牛奶瓶穿過病房煮牛奶喝」。同樣也是藍色的煤氣火焰,上面坐着用途多樣的黃銅鍋,在病人哀號聲中守候將沸的牛奶,她「心裡發慌,發怒,像被獵的獸」。歡欣於病人終於離世,她和同伴躲進廚房,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爐小麵包,味道頗像中國酒釀餅。雞在叫,又是一個凍白的早晨。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的活下去了」。

  其實,《傾城之戀》和《第一爐香》,主旨非關愛情。對此,已經有諸多評論,本文不再贅言。但筆者好奇的是,《第一爐香》電影的英文譯名,是Love after Love,其實是和day after day(日復一日)相對應的表達,如果反向翻譯(back translate),可以是「愛以繼愛」。第一個愛,也許是男女之愛,也許不是。在《傾城之戀》中,范柳原其實覺得所謂的一輩子相愛,連自己都瞞不過去,這樣的話,不僅要背着人說,也要背着自己說。兩人一同靠在淺水灣酒店那邊的灰磚牆壁上,柳原看着被「冷而粗糙,死的顏色」反襯得格外生動的,流蘇那張「紅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張臉」,卻開始說地老天荒的愛情。

柳原看着她道:「這堵牆,不知為甚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甚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那時候的流蘇,為了得到這個男人,甚麼都願意配合。但實際上,她想到的,還是自己:

流蘇願意試試看。在某種範圍內,她甚麼都願意。她側過臉去向着他,小聲答應着:「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

  流蘇重來香港之後,二人各自在房間裡,床前明月光下電話傾談。說着說着,柳原甚至抛起書包,向白流蘇引用「生死契闊,執子之手」:

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

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

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若你懂,就用不着我講了!我念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也知道解釋的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的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

  柳原在此想強調的,其實是說在生死面前,無法妄談永遠。引用這首詩並且亂解之,是為了說服流蘇,不如把握此刻。這讓我想起英國詩人馬維爾(Andrew Marvell)名作To his coy mistress中的幾句:

Time’s winged chariot hurrying near; 時間戰車帶翼急速駛近
And yonder all before us lie 我們面前遠遠橫亙
Deserts of vast eternity. 永恆之蒼茫荒漠
Thy beauty shall no more be found; 君之妍麗終將不復存在
Nor, in thy marble vault, shall sound 君之雲石墓穴内亦無回響

  柳原解詩經,馬維爾的詩句,說的都是carpe diem的道理。既然生死有命,紅顔易老,不如把握今天,尋歡作樂。而白流蘇在石牆前面的深思,也不過是怕自己容顔老去,留不住最盛年華。流蘇拿自己做賭注,希望通過婚姻獲得離開娘家的合法穩定途徑。而柳原卻再現實不過地告訴她殘酷的現實:如果只是為了真愛,又何必結婚。如果沒有感情,更加沒有必要束縛對方。除非雙方都同意,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柳原的殘酷預言,沒有在《傾城之戀》中發生,卻在《第一爐香》中得到最好的例證。梁太太甘願做粵東富商的四姨太,住在半山豪宅,仍然需要使出百般手段,才能籠絡金主。而葛薇龍,更加是在姑媽和喬琪喬的共同謀劃之下,自願成為了賣身養家的金絲雀。電影預告片中,有一個片段是薇龍和喬琪裸身相擁,而畫外音的六個字是:愛我吧,娶我吧。聲音配合畫面,看起來像是說女生為愛獻身,希望以此換取穩定的婚姻關係。其實,這和文本中的描寫與主旨背道而馳。原文中並未直接描述兩人床戲,上一段說的是梁太太忙着應酬司徒協,下一段就是跳到薇龍的房間:

在樓頭的另一角,薇龍側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並沒有點燈。她睡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可是身子彷彿坐在高速度的汽車上,夏天的風鼓蓬蓬的在臉頰上拍動。可是那不是風,那是喬琪的吻。薇龍這樣躺着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忽然坐起身來,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陽台上來。雖然月亮已經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經在月光裡浸了個透,淹得遍體通明。她靜靜的靠在百葉門上,那陽台如果是個烏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羅鈿的花。她詫異她的心地這般的明晰,她從來沒有這麼的清醒過。她現在試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為甚麼這樣固執地愛着喬琪,這樣自卑地愛着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是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

  即使是在兩人發生關係之後,薇龍的頭腦仍然十分清醒,知道自己對喬琪的愛,完全是因為對方不愛自己,也知道用婚姻綁住愛情更加是不可能的——「為了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雲裝在罈子裡的人一樣的傻麼!」當初喬琪的吸引力,在於他是唯一沒有拜倒在梁太太石榴裙下的男人,這才激起了薇龍的征服慾。而兩人發生關係,也不是薇龍的籌碼,只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留下一點溫暖的回憶,至少這個男人那一刻是屬於她的,只此而已。至於兩人結婚,也是因為薇龍已經無路可退,而喬琪也需要找張長期飯票,於是梁太太居中調停安排,最後皆大歡喜。

  Love after love 愛以繼愛,這裡面的第一個愛,實在精刮,其實愛的還是自己。而第二個愛,又是甚麼?既然不是愛人,那應該就是戀物。關於這個主題,也有諸多研究,不在話下。張愛玲小說標題,其實極盡巧思,特色之一,在於以物件入題,比如說《沉香屑》、《茉莉香片》、《色.戒》、《金鎖記》,其中的香爐、茶具、戒指、首飾,都是敘述者以章回小說套路,對讀者建立關係,設好說故事場所的道具。比如《茉莉香片》中的開場白,邀請讀者沏一壺茶,端坐靜聽這個苦澀故事,看作者如何從故事中鋪陳主旨——香港是一座華美的而悲哀的城。這些物件,還有一個重要的點綴作用,正如《第一爐香》裡寫道:「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到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裡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份……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於歐美遊客的種種設施之一。」同樣的誇張鋪排,也適用於張氏上海視角下的香港傳奇。正如白流蘇在《傾城之戀》中首次看到香港城景的感受:「在這誇張的城裡,就算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

  我覺得《第一爐香》最有震撼力的描寫是在故事尾聲。薇龍從「長期賣淫」的工作生活中偷得浮生半日閑,和喬琪去灣仔逛新春市場。不像是梁太太大宅子裡面給她預先置辦妥當的華服衣櫃,就好像是「長三堂子裡討進來一個人」,這裡的物件雖然下等雜亂,但卻都是她能夠選擇,可以支付的,充滿了日常生活的氣息,帶着一種喜氣洋洋的假象,但在這煙火氣之外,卻是無盡的蒼涼:

從此以後,薇龍這個人就等於賣了給梁太太与喬琪喬,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樂的時候,譬如說,陰歷三十夜她和喬琪兩個人單獨的到灣仔去看熱鬧。灣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區,地段既偏僻,又充滿了下等的娛樂場所,唯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場,類似北方的廟會,卻是在那裡舉行的,屆時人山人海,很多的時髦人也願意去擠一擠,買些零星東西。薇龍在一爿古玩攤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喬琪擠上前去和那伙計還價。那人蹲在一層一層的陳列品的最高層上,穿着緊身對襟柳條布棉襖,一色的褲子,一頂呢帽推在腦後,街心懸挂着的汽油燈的強烈的青光正照在他廣東式的硬線條的臉上,越顯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那一只手按在膝蓋上,一隻手打着手勢,還價還了半晌,只是搖頭。薇龍拉了喬琪一把道:「走罷走罷!」她在人堆裡擠着,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頭上是紫粲的是密密層層的人,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耀眼的貨品——藍瓷雙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蔥綠堆金絲絨;玻璃紙袋,裝着「吧島蝦片」;琥珀色的熱帶產的榴槤糕;拖着大紅穗子的佛珠,鵝黃的香袋;烏銀小十字架;寶塔頂的大涼帽;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有那凄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

  於是,薇龍馬上提醒自己:「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劃。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裡,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 ——我以為,這句才是《第一爐香》的主旨所在。電影標題,不如譯為「Love about Things」,雖然不太通,但都算是反轉「Things about Love」(關於愛情)。或者玩大一點,用法文譯為「L’Amour et Les Choses」,戲仿福柯《詞與物》(Les Mots and Les Choses)。所謂的信物,終有一天都會變成文物。物是人非,男女之間的天長地久,也許不過就是那麽一回事。只有那一堵牆,還有那香爐、茶杯、戒指、金剛石手鐲、華美的袍子,還配得上愛。這樣想的話,入戲院看電影,觀賞各種精美道具佈景,體味張愛玲的戀物情懷,或者總算值得票價和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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