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處》:性別自由的社會學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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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處》:性別自由的社會學理論

  瑞秋.庫斯克(Rachel Cusk)的最新小說《第二處》(Second Place)被提名2021年度英國布克獎(Man Booker Prize)的長名單,即使它最後並沒有入選短名單,筆者認這仍是一部值得一讀的著作。就像是石黑一雄的新作《克拉拉與太陽》(Klara and the Sun)同樣在名單之中,筆者認為,單論小說本身,它應該是更勝名單上的其他小說,但考慮到石黑一雄早已得過布克獎,同時又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其提名大概只具公開表揚的象徵意義。[1]

  庫斯克所寫的小說幾乎在圍繞着婚姻這個主題。在2012年,她寫下了離婚的回憶錄,《其後:論婚姻與分離》(Aftermath: On Marriage and Separation),其後又寫了被《紐約客》(The New Yorker)評為自傳小說《大綱三部曲》(The Outline Trilogy[2]《第二處》也不例外。它是一部關於婚姻關係的小說。

  敘事者M處於第二段婚姻之中,而她對關係似乎有幾乎有歇斯底里的見解。比如說,在小說展開時,她就有介事煞地說:

當人們年輕時結婚,杰弗斯,一切都從他們年輕的共同根源中萌發,無法分辨彼此的部分。〔…〕但當你選擇遲婚,它將更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的相遇,是一種碰撞,就像整塊大陸在地質時間相互碰撞融合,留下巨大的山脈接縫作為他們融合的證據。

  不同的是,這部小說講的是一段相對美滿的婚姻生活,但庫斯克又卻要我們想像,在風平浪靜的關係背後,常藏着暗湧。小說是對藝術價值﹑個人成就﹑性別﹑自由等議題的探討。這幾個議題會讓筆者想到法國社會學﹑哲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理論。

  《第二處》的敘事筆調看似圍繞着一個中年女性的日常生活,但在故事的開首,敘事者卻講了一個之前她在火車上的遭遇:遇見魔鬼。當時她人在巴黎,剛拜訪了一家畫廊,此後思緒便頓足在那些畫作之中,無法自拔。在其後的十多年裏,她時不時就會想起那些作品的創作者L。因為,她在畫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遇見魔鬼的一幕,或許會讓讀者想到俄國作家,布爾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的《大師和瑪格麗特》(The Master and Margarita)。魔鬼在這裏有對命運的指涉意義。《第二處》的敘事者與魔鬼相遇,隨後引發了她追求自由的渴望 ── 實情是,平淡的婚姻﹑帶孩子的生活讓她感到乏味。

  小說真正展開於M遇見魔鬼的十年後,這時她正於第二段婚姻之中,女兒亦已經長大成人,漸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她與丈夫托尼(Tony)兩人住在一處他們稱之為沼澤地的地方,在主屋的不遠處另外建了一個叫位「第二處」(second place)的地方,供不同的畫家進駐。一天,M突然想起可以透過一位中間人聯絡L,便寫了第一封給這位畫家的信:她想要邀請L進駐這裏,畫下沼澤地。

  可是,隨着故事的推展,整個計劃因多種突如其來的變故,開始走向不如當初想像的模樣。首先是,M的女兒賈絲汀(Justine)和男友庫爾特(Kurt)因工作上的失利,決定搬到沼澤地跟家人同住;其後是,L並非獨身前來,在M打開大門的一刻,她看到了一位年青貌美的女士布蕾塔(Brett)。

  或許,從畫家L到來的一刻,M就知道事情不在她掌握之中。她最初不喜歡年輕的布蕾塔,不喜歡她跟自己女兒相處的方式。後來她又覺得畫家忘恩負義,即使從某個角度看,是她先邀請他的到訪。實情是,M認為自己看清了畫家的真面目,一切美好的想像亦隨之幻滅……

  《第二處》先以敘事者遇見魔鬼作為引旨,其後這隻「魔鬼」在小說裏消失了好一段時間,到了中後期,「魔鬼」這名字再次出現,但這次,M認為L就是魔鬼。然而,真正的魔鬼其實不是畫家,而是她自己的心魔,一種對自由的理解和渴望。

「最起碼我清楚知道,自由是甚麼,以及我如何獲得它。」在小說展開之時M這樣說:「我最初以為這僅僅是解開鈕扣,是一種釋放;但實情就如人所共知,它是努力不懈地對抗創造法則,和對其掌握所產生的紅利。鋼琴演奏家那訓練有素的手指,比音樂愛好者被奴役的心更自由。」

  她認為,藝術有通達更高層次的東西的意味,藝術家有一種其他人沒有的自由,她在別人的畫作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但畫中人形同囚禁於別人的世界;她想要像畫家L一樣,成為真正自由自在﹑創造世界的人,因為「藝術家可以按照自己意圖,在自身之外創造出完美復製品。至於剩下來的我們,無論如何幻想得天花龍鳳,創造的就只是一團糟,或木訥無望的東西。」

  但隨着劇情推展,M發現這種藝術家的自由並不真的只跟藝術相關;實情是,只要她一天還是女性,她就得不斷糾結於這種看似高高在上的自由:她不能像L一樣,到了中年還是活得毫無拘束﹑名利相收,身邊可以有年輕的美女相伴。當一天L要M坐下來為他的畫作擺姿勢,M便赫然發現,她是被限制自由的那位。「不以女人的身體出生首先就是一種幸運。」她這樣說,強調了「首先」(in the first place),相對於小說的名字「第二處」(second place)── 這渡假小屋從來都只能是「第二處」,永不可能取代一個人出生時就命定的「第一處」。

  又或許說,她其實早在L到探前就苦澀地說過,世上有一種屬於男性的自由的光環。這裏光環就像是一個場域,她想要擠身其中,卻發現一切都源於社會對性別上的預設和限制。

  《第二處》看似強調了一種對比:個人相對社會﹑行動相對結構﹑自由相對必然性,是一種傳統社會學常會作出這類對比。這正是小說所關注的。

  根據一種主觀主義,人是生而自由的,或像沙特(Jean-Paul Sartre)說:「人是被判處自由的。」[3] 但在另一方面,像人類學家李維史陀 (Claude Lévi-Strauss)所提出的客觀主義(結構主義),社會的結構象徵了一種必然性,這必然性就像是物理定律,限制了個體的自由。小說主角M的掙扎,正正在於這兩種主義之間看似的相立。然而,自由一定跟社會﹑結構和必然性相對立嗎?

  社會學家布迪厄從一開始就反對這種對立。[4] 他認為,個體的舉止(habitus)是人在特定語境下的產物,所謂自由也是根據不同語境而言的。[5] M的掙扎在於她要周旋於兩個場域之間,這使得她感到身為女性的不自由。

  有研究布迪厄實踐理論的女性主義學者提出,現代女性於社會的行動跟男性並不盡相同。根據波迪堯的實踐理論,於不同社會結構成長的人具有不同的行動方式,於這個意義上,這在一定程度上涵蘊女男的分別:因着社會對女性的要求,她們公共跟私人生活的變得同樣重要 ── 在一方面,她們在學校跟職場上跟男性競爭;在另一方面,她們常被要求持家有道。結果,女性追求於兩者間的平衡,或兩者的至善狀態。[6]

  事實上,布迪厄的社會學理論很多還包括對藝術的論述。在一方面,M想要成為一個自由的藝術家,卻因為自身女性的身分受到不少挫折,但到最後這個所謂藝術所帶來的自由又是甚麼呢?畫家L真的要有自由嗎?相信這亦是作者和布迪厄否定的東西。

  布迪厄在《區隔:品味判斷的社會批判》(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提出過藝術與意識形態的關係。所謂藝術的品味,其實離不開意識形態,而在西方資本主義陣營的藝術界,他們提倡自由,這其實都跟冷戰時所確立的一種意識形態有關。CIA因政治考量,資助了不少像波洛克(Jackson Pollock)這樣畫風自由奔放的藝術家,目的只是想要蘇聯看到一種資本主義社會的自由。而說到資本主義社會,布迪厄在《文化生產的場域》(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提到了藝術品買賣的本質:它既是商品,同時是具意識形態意味的象徵性物品。

  在這個大圖像之下,畫家L即是看起來很成功,但一切商業上的成功可能跟所謂崇高的藝術沒有多少關係(當然,你可以說這就是藝術的本質)。當M意識到這點,她便不再沉浸於自己的幻想之中。

 

注釋

[1] 石黑一雄的新作不容錯過,讀者可參考亞牠於微批的〈《克拉拉與太陽》:機械人結構主義的神話〉。

[2] Elaine Blair, “All Told: Rachel Cusk’s autobiographical fictions,” The New YorkerJan 5, 2015,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5/01/05/told-2.

[3] Jean-Paul Sartre, “Existentialism Is a Humanism,” in  Existentialism from Dostoevskyto Sartre, ed. Walter Kaufman (New York: Meridian Publishing Company, 1989),p.11-51.

[4] Pierre Bourdieu, “Introduction,” in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ed. John B. Thompson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1), p. 11; Richard Jenkins “Practice, habitus and field,” in Pierre Bourdieu (Key Sociologists) (London: Routedge, 1992), p. 40.

[5] Pierre Bourdieu, Outline of a Theory of Practic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7), p. 95.

[6] Roslyn Arlin Mickelon, “Gender, Bourdieu, and the Anomaly of Women’s Achievement Redux,” Sociology of Education, Vol. 76, no. 4 (Octorber 2003), p. 373; Lisa Adkins, “Reflexivity: Freedom or Habit of Gender?”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Vol. 20 (6), (December 2003), pp. 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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