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讀過去十多年的詩作,突然明白,我的詩作其實是一齣又一齣的恐怖片。
我自小便沉迷恐怖片,可以深夜獨自擁著棉被,一人等待雪女、妖精等冷不防地自螢幕閃出。然而,我最喜愛的並不是那些處處爆眼、爛面的二、三流恐怖片。我最喜歡那些沒有任何鬼臉,但處處呈現詭異與不安氣氛的電影,例如《凶兆》(The Omen)。 就算有靈體與鬼魂出現,我也喜歡那些旨在呈現陰暗心理幻象的電影,例如韓片《姊魅情深》(장화, 홍련/A Tale of Two Sisters)。
回頭檢視我過去的作品,我發現我老是在彷彿波平如鏡的意境中,滲入細微但足以令人不安的相反元素,從而營造看似不起眼但巨大的張力。也可以說,我常常嘗試把漲爆欲裂的巨大能量壓縮到一個波平如鏡的平面。結果,作品所呈現的,既非平靜,亦非暴烈,而是一種介乎兩者之間的詭異與不安。例如,「不動如海」是一句我喜歡的自創口頭禪。 跟更流行的「不動如山」不同,一般人會認為海是恒常在動的。但我們知道,在大部分時候, 海洋的動並不激烈,彷若「不動」。但與此同時,我們又明白,海洋時時刻刻都潛藏着暗湧,足以吞噬生命,以至整個宇宙。
其實,現實不也是如此嗎?又或者,境由心生,作品只不過在反映我對世界的觀照。記得不少懂得命理的朋友都跟我提過,我的本命總是充滿了內在張力,由子平的「火中煉金」格、紫微的「太陽巨門」同宮到西洋占星的「太陽獅與上昇蠍」組合,都在在顯示我喜歡「自己跟自己打架」,經常上演著天人交戰的好戲。 跟作品中並存著幾種看似互相矛盾的風格相似,現實中有安靜的我、激烈的我,也有搞怪的我(我的朋友大概都領教過我的冷笑話)。他們就這樣活在同一個軀體之內,有時相安無事,有時則互相攻伐,展現出參差的張力。
這也解釋了在《琉璃脆》中大部分大致「安靜」作品之間,為甚麼會夾雜著一輯看似完全格格不入的情色之作「詩淫窟」。2014年,在因緣際會下,拜讀了已故香港電影人邱剛健的兩本收有他晩年作品的詩集。雖然我早年已讀過邱剛健的一些詩作,但從來沒有如此密集地捧讀,對於邱剛健的情色書寫的大膽、凌厲與前衞,實在驚為天人,也就刺激了我創作出像「詩淫窟」那樣「重口味」的作品。情色是我過去三十多年創作生涯中較少涉獵的題材。 如果《琉璃脆》中大部分作品都安靜得有點可怕,「詩淫窟」大概就是它們之間的青白二妖。
同樣跟《琉璃脆》中大部分作品構成極大反差的,還包括收在「當這城市的腹地餓了」一輯內的社運之作。「當這城市的腹地餓了」中的詩作記錄了我二十多年來不同程度的社運參與的感受與觀察,由反世貿到反送中,也是我在《琉璃脆》中最珍而重之的一輯作品。記得,2001年剛從德國回來不久,那時還窩居在外島的一所小房子裡,某日心血來潮,吐出了這樣的句子:「二千年十二月三十一/一切如此平靜/我就是所有暴風的中心」,後來便成為了詩作〈風眼樂園〉的結尾(收於《貓河》)。那時,還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香港街頭將會在零三七一湧滿五十萬憤怒的市民,更別說後來一浪接一浪的大型社會運動。 寫〈風眼樂園〉時,只隱約地感覺到我將會跟香港人一起捲進一場又一場的暴風雨中,而我的詩作或許能為躁動不安的人們,在脆弱的風眼中創造出片刻的寧靜。「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金瓶梅》),大概就是這個時代的寫照。
執筆之際,香港反送中運動已踏入第五個月,世界的動盪與刻下室內的和平,恰好又形成了另一重詭異的反差,而詩大概置身於這個曖昧不明又充滿張力的「之間」。
最後,要感謝疏影與貴祥兄在百忙中抽時間為《琉璃脆》撰序。我曾跟貴祥兄戲說,他是香港文學界的「周星馳」,腦筋每每「巴黎鐵塔反轉反轉再反轉」。有他為《琉璃脆》寫序,想必發他人所未發,想他人所未想。至於疏影,就更是文藝上的同路人,她深知我心,找她為《琉璃脆》撰序,實在自然不過。也感謝智德為本書撰寫推薦語。跟智德相知廿載,也只有他能夠洞明看似清冷的語言底下的憤怒。此外,也要感謝編輯譚穎詩的勤快與設計師Koan的敏銳,後話文字工作室答允出版本書,還有藝術家Ivy Ma允許我們選用她的作品,為《琉璃脆》打開另一個神秘的時空。
最最後,自然要感謝我的家人梁寶以及兩頭家貓貓仔與妹妹,讓我在不堅牢的世界中,還有落腳之地。
2019年10月下旬 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