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前衞都只是後衞———重讀劉以鬯:〈動亂〉,兼及梁莉姿:〈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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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前衞都只是後衞———重讀劉以鬯:〈動亂〉,兼及梁莉姿:〈空室〉

  與六七暴動有關的香港小說,劉以鬯〈動亂〉是其中一篇廣為人知的作品。這篇作品亦是寫作班常見的教材。然而,最近不少中學都不願意再將〈動亂〉列為教材。原因是作品渲染暴力、政治化、題材敏感等。這不期然令人重新思考,究竟這篇是小說是否真的如此前衞激進,絕對不適合青少年閱讀。

  香港並不算是一個經常發生暴動騷亂的地方。在199771日之前,在香港發生的大型騷亂就是1956年的雙十暴動,與及1967年的六七暴動。暴動罕見,在香港文學裡,以暴動為題的作品更是罕見。馬朗:〈太陽下的街〉(19561013日)寫雙十暴動。劉以鬯〈動亂〉(1968222日)寫六七暴動。劉筆耕不輟,談起與暴動有關的小說,多首推〈動亂〉。再次之便是馬朗〈太陽下的街〉。另外尚有方龍驤〈迷失的晚上〉,這已經是非常冷門的選擇。作者少寫、讀者少見,於是以「暴動」為題的作品在香港就先天上顯得非常創新。然而,〈動亂〉對於社會運動的想法其實不並前衞,保守之餘更是與一般政權譴責動亂的思維推論極為相近。劉以鬯透過物品自述所表現的動亂,最常見的用語是「混亂」。

我是一塊石頭,在極度的混亂中,有人將我擲向警察,那警察用盾牌抵擋。

我是一隻垃圾箱。在混亂中,根本不知道事情怎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是一枚催激彈。在混亂中,我最具權威。

我是一具屍體。⋯⋯這是一個混亂的世界。

  所謂「混亂」,亦即是參與動亂的人是在搗亂,搞亂了社會的正常運作。六七暴動是否暴徒借機搗亂,其實非常值得討論。如果是搗亂,那讀者就會問,是閒着無事幹的頑民,興之所致,全港暴民不約而同搗亂嗎?還是受人煽動,因而群起暴亂呢?如果是受人煽動,那麼是本土勢力操控,還是受外國勢力煽惑呢?這些問題統統都是關鍵。在這種種問題背後,更要問,到底當時的香港人生活如何?如果大部份人都是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官逼民反,那就可以是「反英抗暴」、「解放殖民地」。相反,如果大部份人都安居樂業,一小撮人卻別有用心地煽惑人民暴動,那就是奪權式的暴動。「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同是殺人,當中對錯曲直可就大有不同了。然而,劉以鬯並沒有打算以這篇作品思考這個問題。他只是以一種避重就輕的方式帶過。因此在「混亂」之外,物品們最常表達的意就是「不知道」、「不瞭解」。

我不知道他們為甚麼這樣恨我。我受到重傷時,身上只剩六個字:「保持城市清潔。」

我不知道為甚麼要在此犧牲。這裡邊有個理由;我不知道。

作為一輛電車,我對人類的所作所為根本無法瞭解。

那種凌亂的場面忽然缺少了生命的動感,使我對世界益感困惑。

我根本不知道將我刺死的人是誰;更不知道他為甚麼將我刺死。

  然而,劉老先生真的不知道,為何有人會周圍放置土製炸彈嗎?暴動原因,在1968年時,真的如此撲朔迷離,沒有定論嗎?既然物品可以發言,難道物品就不可以思考?那份被燒掉的報紙就不能閱讀印在自身上面的新聞,從而推斷出動亂的責任?將一切推委於不知道,這就令人心生疑竇。是不知道?不敢說?不願說?不能說?在技法上而言,各種物品的「不清楚」、「不知道」,是技法上的統一,營造相近的氛圍,加強混亂的效果。這在技法上是說得通的,卻未必是一個滿意的答案。

  因此我想帶出以下這個想法:劉以鬯在這篇小說裡並沒有觸及六七暴動的核心。他既沒有思考暴動的責任,亦沒有思考暴動的來龍去脈。他只是聚焦於一個動亂場景,然後用不同物品的視角拼貼還原一個夜晚。他強調的是動亂的「亂」、失序、暴力。舉個例子,這就像一個人用高超的技巧去描寫戰爭的殘酷,但卻完全抽空了這場戰爭的性質。日本侵華戰爭當然殘酷,諾曼第登陸又何嘗不殘酷?因為戰爭太殘酷了,所以每個國家都應該放棄戰爭,盟軍也應放棄搶灘反攻了?劉以鬯在這篇小說,對於暴動的看法,其實只是重述一般政府對本國發生動亂時最常用的講法。對於一個小說家而言,〈動亂〉的思考未免不足。這是一篇親政權的小說,同一時間,更是一篇放棄思考,不願得罪任何政治勢力的小說。〈動亂〉的思考並不前衞,而是一個不敢跨出禁區,老成持重的後衞。一篇連政治都不願談的小說,在現今香港居然被視為政治化、太過敏感,可謂出奇。觀乎現在香港政府的說法,不問示威原因,示威遊行就是黑社會式的非法集會。而政府的工作就是維持穩定,止暴制亂,用更大的武力去鎮懾一切反對意見,〈動亂〉與此可謂不謀而合。

  〈動亂〉的精妙處,不在其思考,而在其技巧結構。全篇分為十四章,每章皆為一種物品的自述。各種物品的特質,皆在其自述中顯現。譬如石頭就是在地上被人踢來踢去,而街燈就因為身材高大,負責在小說的後半部總結各種物品的口供,清楚交代動亂當晚的經過。全篇小說的敍事角度不斷轉換,最後卻能巧妙拼出全景。一篇沒有明顯故事性的小說,最後竟有百川滙海,豁然開朗之感,這是其技法高超之處。其精妙細緻,更配合各種物品不同的口吻,展現不同個性。譬如催淚彈的權威個性就與其沾沾自喜的語配合得極佳。又如「土制菠蘿」的貪玩口吻配合眾人的如臨大敵,則構成背道而馳的張力,以輕鬆口吻襯托炸彈的危險,又是極具匠心的處理。〈動亂〉的整個敍事結構相比起之前的〈太陽下的街〉,確實是有其創新的。〈太陽下的街〉有一個明顯主角,敍事者我由頭到尾都是統一的,其敍事角度與主角的視角是非常吻合的。全篇雖然比喻連連,但依然是一篇規規矩矩,紮紮實實地講故事的小說。〈動亂〉則反其道而行,敍事者多,角度相異,其故事性是靠不同敍事口吻撐起。因此〈動亂〉的前衞,在其技巧,在其與相近題材的比較當中,方能顯其價值,其前衞只涉及技巧,而對社會政治,國族道德的思考,是保守的,甚至是缺席的。

  但〈動亂〉的敍事結構,其實也並不是劉以鬯獨創的。在香港小說裡,這種結構固然是叫人耳目一新的。但假如我們將目光再放遠點,1922年,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竹籔中〉已有類似的嘗試。全篇小說是由各人不同的口供構成。全篇共分七章,每章皆是各人向檢察官作的供詞。各人供詞皆從其一己角度發揮,不時互相矛盾,令人無法得知事實真相。最後需要勞動「鬼魂藉巫女之口的談話」提供一個相對合理的版本。然而女巫是真的能夠招魂抑或故弄玄虛,這亦是大有可疑的。而劉以鬯的小說則將人物改成物品。然後透過各種物品自述,一再強調「不明白」、「不知道」,最後才將事實經過由街燈和盤托出。二者的結構類似,有跡可尋之餘中,〈竹籔中〉結尾的處理更是與〈動亂〉大有相近之處。

這時有人躡手躡腳地來到我身旁。我想看那邊,但,我的四周,不知何時籠罩着薄暮。誰呢———那個看不見的手,悄悄地拔去我胸上的小刀。同時我的口又一次溢出了血潮。我從那時候起永遠沉入冥間的黑闇中了⋯⋯──〈竹籔中〉

十四

我是一具屍體。雖然腰部仍有鮮血流出;我已失去生命。我根本不知道將我刺死的人是誰;更不知道他為甚麼將我刺死。也許他是我的仇人。也許他殺錯人了。也許他想藉此獲得宣洩。也許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總之,我已死了。我死得不白,一若螞蟻在街邊被人踩死。這是一個混亂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將來,會不會全部被沒有生命的東西佔領?──〈動亂〉

  兩篇小說同樣是用已死之人的自述作結。兩人同樣是死於刀傷。芥川的死者自言:「我從那時候起永遠沉入冥間的黑闇中了⋯⋯」劉以鬯的屍體則概嘆:「這個世界的將來,會不會全部被沒有生命的東西佔領?」二人同樣以絕望、黑暗、混亂作結。由是可證,比〈竹籔中〉晚出的〈動亂〉,實在與〈竹籔中〉有頗多相似之處。劉以鬯的〈動亂〉,在描寫暴動的香港小說裡,確是新穎。但在更大的小說版圖裡面,〈動亂〉的創新則一定要因為〈竹籔中〉的存在,而有值得重新評鑒之處。芥川龍之介說過:「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芥川龍之介亦是讀過大量外國文學作品的。亦不知幸或不幸,假如有研究發現〈竹籔中〉亦有轉益化用之處,則劉的小說就是轉化再轉化,可謂轉折之極矣。

  20201217日,梁莉姿重寫本土,小說題為〈空室〉,刊於《字花》89期。梁在作品的簡單序言裡這樣說:

1968年,劉以鬯寫下〈動亂〉,以十四件死物視角切入,書寫六七暴動中的紛亂現場,各死物間,似乎多是無措無知,對動亂緣由一無所知;2020年末,威權時代逼近,我寫下〈空室〉回應原作。

梁指出〈動亂〉沒有處理暴動原因,而在威權時代下,她有感〈動亂〉不足,因此寫下〈空室〉回應原作。雖然作者自述是世間上其中一種極為不可靠的表白,但其詞句清晰,句子亦無故弄玄虛,清楚直白,故我亦視之為相對可靠的寫作原因。

  然而在技巧上,這篇小說其實並無創新之處。在芥川之後到劉以鬯,最後來到梁莉姿。以不同的敍事角度,拼貼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從19222020年,一轉再轉,百年之後,技巧本身已經不再令人耳目一新。不得不佩服,梁在模仿劉的語氣和句子時,實在極為神似。

我是一個汽水瓶。說得更清楚些,我是一個「七喜」汽水瓶。(劉)

我是一本相簿。準確來說,是相簿中的一冊。(梁)

我是一枚催淚彈。在混亂中,我最具權威。(劉)

我是一個行李箱。在遷徙中,我最具權威。(梁)

這個世界的將來,會不會全部被沒有生命的東西佔領?(劉)

這地方的將來,會不會全部被像我這樣空無的存在吞噬?(梁)

梁運用語言的技巧,是純熟的。這種轉化,對於作者寫作小說的歷程上,是有意義的。但在文學史的角度看,這種化用的意義不大。因為這種語言在劉以鬯手上,已經發揮過了。唐詩只需要一個杜甫。之後學杜的人學得再像也沒有意義。更何況,劉以鬯並不是杜甫。因此,如果說〈動亂〉的敍事技巧在處理動亂的香港小說裡面,是前衞的,則〈空室〉的敍事技巧在五十年後沿襲發揮,其前衞之處則變成保守穩妥的處理。

  另一方面,梁莉姿意在回應〈動亂〉。但是她和劉的特色亦是非常相似,他們二人同樣沒有處理動亂的責任、因由。在〈空室〉裡有抗爭場面,有學生示威,有煙霧彈驅散人群。但為甚麼呢?為甚麼會出現抗爭呢?〈空室〉沒有處理。因此〈空室〉對政治的思考和〈動亂〉相比較下,並無太多特別之處。然而有趣之處在於,〈空室〉雖然借用了〈動亂〉的結構技巧,但其回應的對象並不是〈動亂〉,而是黃碧雲的〈失城〉。

  我無意以黃碧雲〈失城〉去比較梁莉姿〈空室〉的高低,這樣比較並無意義。正如我無意論證劉以鬯有否讀過〈竹籔中〉,我亦無意論證梁莉姿真正要對話的會否是〈失城〉。我感興趣的是,兩篇作品的相近之處。尤其是當梁表明要回應劉,卻竟然可以接上黃碧雲。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就像〈動亂〉看似前衞實似卻是後衞一樣,令我非常好奇。〈失城〉主要寫的是九七前夕,中產家庭陳路遠舉家移民,最後無法適應外國生活,回流香港,盡殺妻兒。中產逃亡的主題,正好就是〈空室〉的主題。〈空室〉的中產家庭正正就是要逃亡,要從香港的暴力示威、暴力鎮壓中逃亡,於是這個坐擁維港海景,能夠觀賞煙花的豪宅,才會頓變空室。黃梁二人對中產的態度同樣是嘲諷非常。黃碧雲在〈失城〉裡讓陳遠路這樣說:「我從來不知道加國有這樣漫長嚴酷的冬天,才十一月,已經下了雪。」這個中產確實幼稚,連天氣都搞不清就已經移民。再如陳路遠妻子趙眉,竟然讓孩子生吃雞心驅邪。這些在在都顯示出黃碧雲對香港中產的態度。他們只是一群碰巧遇上經濟起飛,雞犬得道的人。〈空室〉對香港中產的態度亦是雷同:「呼,太好了,幸好她有夠天真。」可以說,〈空室〉、〈失城〉的主角都是因為孩子,才遠走他鄉。

  既然〈空室〉的回應對象最後出來的結果並不是如梁莉姿所想的,對應〈動亂〉,而是處理中產移民潮,那麼他的思考如何?有其獨到之見嗎?梁的寫法主要是暴露中產的無知,沒有深入投入抗爭,只懂得看直播。她將道德的底線提升到一個非常高的水平。〈空室〉與〈動亂〉可說是各走極端。〈動亂〉是技法前衞,思考保守,〈空室〉則是技法保守,思考前衞,甚至是苛求。至於我想到的則是,當香港行將變成北韓,留下需要決心,離開亦不是叛徒。而且能否留港,實在不一定是香港人自行決定。而是由國家將香港人遷徒到新疆觀察考慮。最後,謹以一位13歲日本女孩的詩作,結束此文。

 

〈逃〉

宮城縣名取市 森田真由

中文/漢娜在翻譯

 

會因為逃跑被罵的

大概只有人類了

其他的生物都

順應本能

不逃跑就

無法生存

為甚麼人類會

 

「不可以逃」

 

摸索出這樣的答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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