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江專輯】因愛之名──借法國詩談飲江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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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江專輯】因愛之名──借法國詩談飲江的詩

法國歌曲、詩歌,有時會被雅稱為「香頌」,這雅稱,應該是由法文的Chanson 一詞而來。這詞在一般的情況下,都是指「歌曲」的意義,但亦有不少情況,會用來指稱詩歌。因為這詞的法語發音,正好跟「香頌」的普通話發音甚為相似,估計是這個原因,不少涉及法語歌曲和詩歌的活動,都會以「香頌」作為兩者的雅稱。

多虧法國時尚廣告的刻意包裝,還有不少荷里活片的刻板標籤,法國予人的第一印象,往往都跟「浪漫」脫不了干係。對不少人來說,法國合該就是由香頌、香水和香檳(而且必須是由 Dior 的金粉色包裝)所構成。法國人合該就是浪蕩不羈,天生浪漫,因此,很少人會責難,法國詩人在國破家亡的時節,為甚麼還會有心情或者好意思,寫情詩──這正好跟抗戰時期,不少原來推崇浪漫主義文藝觀的中國作家,有感於知識份子對國族的責任,繼而轉向寫實主義的情況,截然相反。

法國其中一位最為家喻戶曉的詩人普雷維爾(Jacques Prévert)[1] 在1946年出版的詩集《話語集》(Paroles)裡,收錄了一首名為〈夜間巴黎〉(Paris at night)[2] 的詩︰

夜間巴黎

三根火柴一根接一根在夜裡划亮
第一根為了完整地看清你的臉
第二根為了看見你的眼睛
最後一根為了看見你的嘴
而完整的黑暗為了讓我回憶起這一切
把你緊緊地擁在我的懷裡

詩中三根火柴的意象,讓讀者瞬即聯想到安徒生童話的「賣火柴的女孩」。童話裡淒苦的小女孩,在這首詩裡,變成了黑暗中的一位痴心情種,憑着三道微弱、稍瞬即逝的火光去端詳,或者想像(就像賣火柴的女孩那樣)相戀或者渴慕的對象。

「賣火柴的女孩」的互文性,[3] 為〈夜間巴黎〉奠定一陣淒戚的情調。然而,有別於童話那個悲慘而消極的結局,〈夜間巴黎〉的最後兩句,雖然也含悲劇成分──黑暗最終仍是無可避免、事物依然難免會消逝,然而,對於這命定的悲劇,詩人或者敘事者,卻有其積極的看法︰黑暗、消逝,乃至更進一步來說的──死亡,儘管談不上是甚麼好事,但我們卻不一定就需要恐懼,因為正因有黑暗,光明才得以被賦予意義;正因事物會消逝甚或死亡,其存在的內涵,方得到確立。因此,事物的消逝儘管令人惋惜,卻無須感到遺憾。

普雷維爾在另一首題為〈公園裡〉的短詩,也傳達了有關訊息。

公園裡

一千年一萬年
也難以
訴說盡
這瞬間的永恆
你吻了我
我吻了你
在冬日朦朧的清晨
清晨在蒙蘇利公園
公園在巴黎
巴黎是地上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一顆星

(高行健 譯)

這首短詩利用了zoom out 的電影語言來營造戲劇性效果,而隨着畫面的逐步zoom out,詩中所描寫的事物︰吻、人、公園、城,乃至作為一個星體的地球,都逐漸變得渺小。通過這戲劇性的手法,普雷維爾婉轉地提醒我們,象徵恆久、美麗而燦爛的星光,本來亦是源自遠古星體的爆炸、毀滅,和消逝,星光之美,其本質跟一座城的美的本質、一段愛情的美的本質,並無異致──這些事物之所以美,仍由於它們都會消逝。不過,儘管這些事物並不擁有永恆的實體,卻存在永恆的美。

通過互文性來刷新寓言和意象的涵義、利用電影鏡頭來營造詩歌敘事的戲劇性效果、像民歌般反覆詠唱的重複結構、簡潔易懂的口語詞句、充滿童心的想像和語調,這些都是普雷維的詩作特點,在詩人其他的代表作,如〈三王來朝〉、〈早餐〉、〈歌曲〉、〈最後的晚餐〉和〈笨學生〉等等,都能找到這些風格化的詩歌手法。然而,普西維爾作品的價值,和它們所予人的啟發,不僅如此。

飲江在《打開詩窗──香港詩人對談》的訪談裡,曾經這樣評價普雷維爾的詩︰「用『樸素』與『平易』來提煉『平凡』的題材,使之成為通到不平凡的感情去的鑰匙,則見之於卜列維(按:普雷維爾)我讀到的幾乎所有的詩。」[4] 而飲江的詩作,也無疑在竭力實踐出這種美學素求,〈玄奧〉一詩,可說是其中的代表作。

玄奧

鹹魚在鹹魚的氣味裡游泳
蝦米在蝦米堆上跳
跳啊跳大海跳飛機
兒時,你背過臉偷放進口裡
那塊冰糖呢
那塊冰糖
至今仍未溶化
你隨便捧起一把米
(在隨便一間雜貨舗吧)
那把米一粒一粒漏下
在你幼嫩的指縫間
噢,你蒼老了的指縫間
有句話你說玄奧不玄奧
那天你踏進屋裡
母親挨在廚房裡嘆:
「叫你買斤油,
你呀,你足足去了成世!」

〈玄奧〉首先通過童謠般的節奏、兒童遊戲,還有兒時在雜貨店裡那些無傷大雅的小把戲,寫出童年生活的歡快、活潑與甜美。然後,詩人通過米從指縫間漏下此一沙漏般的意象,以及「在你幼嫩的指縫間/噢,你蒼老了的指縫間」那仿如電影畫面般瞬間淡出、淡入的換行,道出了時間此一關鍵主題。因此,當讀到詩歌最後兩行︰「叫你買斤油,/你呀,你足足去了成世!」,這句粵語讀者都熟悉不過,但在這首詩中似乎語帶雙關,彷彿包含了極大生命智慧的俚語時,敏感的讀者相信都會心頭一震。

雜貨店,這種對於一代人而言,曾經仿如今日的便利店般普及、日常,看似無處不在的行業,最終還是在城市裡逐步式微、消逝了。過去那種與雜貨店緊密相連,彷彿能夠一直重複下去,直到永遠的生活模式,例如糴米、例如打油也都一併作古,僅存留在一代人的記憶之中。時代之急劇變化,生命的稍瞬即逝,快得仿如一首詩的一次換行,仿如電影畫面在一秒間的變換,而人往往身在其中,卻不自知,直到某天意識到時間流逝,才驚覺自己半生猶如匆匆地到街上轉了一圈,僅留下了一片悵惘。

我們總是讀飲江,因為飲江深刻地探挖了本土的民間生活、行業、語言和人情之美,通過他的詩歌,例如〈新填地〉、〈鹹魚店〉、〈玄奧〉和〈飛蟻臨水〉等作品,讀者亦經歷到,這些事物之美。然而,先入為主的喜愛,有時可能會令讀者錯覺,詩中某些意象的出現,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結果,讀者可能會低估了某些內容、意象的功能與價值,繼而限制自己對詩作的詮釋、解讀與想像,例如〈玄奧〉裡面的油。

飲江擅寫舊時社區,對民間行業充滿關懷,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這並不意味〈玄奧〉裡的場景就必然須要佈置在雜貨店,而詩中主人公到樓下走一趟的目的,必然是買油。(為甚麼不能買豆腐花?)

雜貨店與生活之關係,可謂息息相關,而油更是傳統所謂「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酒、醬、醋、茶」的其中一件。通過主人公到街上買油,〈玄奧〉除了向我們闡述了人生苦短,還通過雜貨店、以及關鍵句裡的油這兩個意象,指出了人在這趟生命之旅奔波勞累,所為的,無非就是持家的生計的現實處境。〈玄奧〉一詩,在感懷時光飛逝之餘,還滲透着有關「存在」的省思。

詩歌藝術,因其濃縮、隱晦和曖昧,讀者讀詩,往往能夠根據文本的內部結構、詩作的生成契機、詩人的背景與相關作品,合理地讓個人的想像展開翅膀,對詩歌作出不同層次的詮釋和解讀,而這亦可能是讀詩的最大樂趣,因此,對詩歌的想當然解讀,很可能就會扼殺了詩作的某些價值。

〈玄奧〉裡的雜貨店和油並不是「必然」的意象,而本土情懷亦非飲江詩的「必然」主題,正如浪漫愛情,也不一定是法國詩的「必然」題材。

讀普雷維爾的〈夜間巴黎〉,讀者不妨提出一些無關痛養的問題︰「為甚麼詩人選擇了這種淒戚的調子。」、「為甚麼浪漫花都理應燈火璀璨的夜間,會有情人滿帶悲鬱地劃着一根又一根的火柴?是窮困麼?是停電麼?還是宵禁還是戒嚴麼?」、「詩作中的『你』,是伴隨或者不伴隨在主人公身邊的情人?還是另有所指?」、「『夜間巴黎』這個詩題,到底是對詩中敘事時間的描述?還是詩歌所要歌頌對象──亦即是詩中的『你』?」

《話語集》於1946年出版──二次大戰結束後的一年,集子裡的詩作,包含了不少詩人有關大戰的印象與記憶。像〈芭芭拉〉、〈主禱文〉、〈家庭〉這些經典作品,都包括了詩人對於世界、時代,並特別是戰爭的反思。回顧普雷爾爾的一些經歷,就不難發現,詩人並非那種不諳民間疾苦,只知風花雪月、吟詩作對的紈絝子弟。普雷維爾生於1900年,十五歲時就因家庭經濟拮据,需要幹各種小活來自力更生;1920年,二十歲的普雷維爾入伍服役,兩年次後退役,並開始跟出入巴黎的文藝圈,特別跟超現實主義的藝術家過從甚密。1932年成為「創始劇團」(La troupe Prémices)的成員,此劇團之後發展成跟法國共產黨關係密切的「十月劇團」(Groupe Octobre),不時舉辦工人劇場、動員工人、組織罷工,對抗法國的汽車業巨頭──雪鐵龍(Citroën)等資本霸權。事實上,普雷維爾是一位非常入世的詩人、藝術家,他寫有不少反戰(如〈果核時節〉、〈自由街區〉)、反教權(如〈倒戈〉、〈主禱文〉、〈歷史教訓〉),他反對主張暴力改革的無政府主義,而他表述此一立場的方式,就是通過《話語集》中與愛、童年有關的詩歌,來表現個體與集體福祉的重要性。因此,〈夜間巴黎〉的「你」到底是誰,是單戀、是相戀還是苦戀或許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因愛之名而引申出來的精神。

稍為比普雷維爾年長的法國詩人保羅.艾呂雅(Paul Éluard)在1942年出版的詩集《詩與真》(Poésie et vérité)裡有一首題為〈宵禁〉(Couvre-feu)的詩。

宵禁

門口有人把守着,你說怎麼辦
我們被人禁閉着,你說怎麼辦
街上交通斷絕了,你說怎麼辦
城市被人控制着,你說怎麼辦
全城居民在挨餓,你說怎麼辦
我們手裡沒武器,你說怎麼辦
黑夜已經來到了,你說怎麼辦
我們因此相愛了,你說怎麼辦

* 原作為整齊的十音詩。

(羅大岡 譯)

 

Couvre-feu

Que voulez-vous la porte était gardée
Que voulez-vous nous étions enfermés
Que voulez-vous la rue était barrée
Que voulez-vous la ville était matée
Que voulez-vous elle était affamée
Que voulez-vous nous étions désarmés
Que voulez-vous la nuit était tombée
Que voulez-vous nous nous sommes aimés.

這詩同樣運用了重複的結構,以及語帶雙關的佈置來突出主題,遺憾的是,詩中關鍵句「Que voulez-vous」,其雙關意思,極難在中譯版本展現出來。「Que voulez-vous」在無奈、束手無策的語境裡,可以譯成「你說怎麼辦 ?」或者粵語的「你話點算好?」、「咁點算好?」、「仲可以點呢 ?」,但同時,在對抗的語境裡(例如在街上被人碰了一下,彼此瞪視的時候),「Que voulez-vous」,卻可以配合語氣,變成語帶挑釁的「你想怎麼樣?」、「你能拿我怎麼樣?」亦即粵語裡的「你想點啊?」、「咁你又可以點呀?」、「你可以奈我咩何?」甚至「吹咩?」

〈宵禁〉的首七句,都在描寫己方處於困厄的被動狀態,不知所措的處境,因此這七句的「Que voulez-vous」,都是「咁點算好 ?」的意思;然而最末的一句,「我們相愛了」,卻有轉折的意味,所以最後的那句「Que voulez-vous」,所表述的卻是「你能拿我怎樣 ?」的意思。如果能夠犧牲一下原詩的「建築美」的話,那最末一句的漢譯,其實可譯作「但我們已彼此相愛,你/你們能拿我們怎麼樣?」

敵人正在張牙舞爪,而克勝他們的辦法,並非比他們更兇惡,或者以暴易暴,而是要高舉愛──艾呂雅和普雷維爾,其實都是信仰人文精神能夠抵抗強權與暴力的和平主義者,所以他們和不少的法國詩人一樣,在國破家亡、烽煙四起的時節,他們尤為努力不懈地去譜寫「情詩」。「Make love, not war」約翰.連儂就在兩位詩人創作上述幾首詩的三十幾年後,不是這樣唱嗎?

I want you to make love, not war
I know you’ve heard it before

不過,「愛」也會有教人感到寂寞的時候,或許是這個原因,所以飲江才會寫下〈我有面頰〉和〈紅棗〉等詩?而其中,〈紅棗〉一詩所用的典故與俚語,尤堪細味。

紅棗

所有射向朋友的子彈
全都是從敵人那裡奪過來的

此事
古難全
武器日月新

為甚麼要告訴你
我這獨得之秘呢

估得到
畀毫子你買紅棗

詩的起首,陳述了一個人性的悲劇處境︰人彼此難以相愛,甚至經常互相出賣。至於讀到「此事/古難全」這出自蘇軾〈水調歌頭〉的詩句時,讀者更難免不將宋詞中的前後句,「人有悲歡離合」和「但願人長久」自動填補到〈紅棗〉裡面。可悲哀的卻是,在古難全的悲歡離合後面,等待着的,不是「人長久」,而是「武器日月新」這個讓人與人產生更多猜忌、懷疑、提防和傷害的血淋淋現實。最後四句,更將這人與人之間的戒心,寫得既幽默又感傷。

「畀個毫子你買紅棗」,這是粵方言地區,孩子嬉戲時,經常會說的俚語。俚語的上半句,往往附有一句帶有挑戰/挑釁意味的內容,例如「捉得到,畀個錢你買紅棗」(說時往往還不忘給你做個鬼臉,或者拍拍屁股,挑釁一番)。細心想來,明明是一起遊戲的玩伴,不是理應(正如小時候大人告訴我們)相親相愛才對的嗎?在孩童天真的遊戲裡,怎麼就無端出現了這種挑釁,滲透出人類彼此難以親近的本性?細味〈紅棗〉全詩的各種弦外之音,實在不能不讓人感到莞爾。所幸的是,飲江除了寫「愛」的寂寥,也在像〈飛蟻臨水〉、〈新填地〉等詩作裡面煉入了許多溫暖的愛。

我們總是讀飲江,因為他的詩並不單單展現了本土民間生活、行業、語言和人情之美,而且還因為,飲江在這些題材背後,所展現出的入世態度和那種剛柔並濟的抗爭姿態,就像艾呂雅和普雷維爾一樣──因愛之名。

 

1 jan, 2019

à Hong K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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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亦被譯作「卜列維」。

[2] 原詩題為英文。

[3] Intertextualié,亦作「文本互涉」

[4] 王良和,《打開詩窗──香港詩人對談》(香港︰匯智出版社,2008),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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