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於近日揭曉,經瑞典學院宣布,由英藉坦桑尼亞裔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獲得。近年文學獎都避免頒發予過於知名的作家,這經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然而我們對這位非洲作家的陌生,似乎意味了瑞典學院有意要擴展這道不言明的評審準則?
「他是在世其中一個最偉大的非洲作家,但卻從不受重視,這簡直要了我的命。」 在得知古納獲勝後,他長期合作的編輯亞歷山德拉.普林格爾(Alexandra Pringle)這樣說。「上週我做了一個播客,提到他是一直以來被忽視的人之一。 而如今事情這樣發生了。」[1] 打開如Goodreads這類查看書籍的網上資料庫,會發現古納的讀者人數確實寥寥可數。而且根據這些讀者的個人評價,古納的小說只算是中規中矩,說不上討讀者喜愛。
這不禁會讓人不解,難道非洲就沒有好作家,使得「在世其中一個最偉大的非洲作家」並不等於在世最偉大的作家?當中的迷思自然還關係到他非洲難民的身分。畢竟,對上一次諾貝爾文學獎頒發予非裔作家,已距今已二十多年。而且,當年獲獎的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是土身土長的美國人,諾獎的評審或許是基於一種歷史補償主義,刻意要找來真正成長於非洲穆斯林文化的作家,作為一次文學品味上的宣稱。外界之所以如此猜測,並不全然想要無中生有、製造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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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納獲此殊榮是基於他「在殖民主義的影響,以及在不同文化與大陸之間的鴻溝中難民的命運下,流露出毫不妥協和富有同情心的洞察力」。[2] 「殖民主義」、「不同文化與大陸之間」和「難民的命運」等字詞,似乎已經直言了其中歷史與政治的意味。
在現今西方世界的價值體系,殖民主義是歷史上的一道陰影,這些前殖民者國家在解殖化風潮的過後,想到的是一種看似對歷史的補償。人民在前宗主國得到更多受教育的機會,似乎是其中一種方法。坦桑尼亞在約八世紀開始伊斯蘭化,十九世紀成為德國殖民地,後在二戰後由英國託管,直至六十年代獨立成國。古納正是在英國託管的殖民地時期,伊斯蘭和基督教文化交集的環境下成長。他在十八時逃離桑給巴爾革命期間的迫害,獲得了英國一個月的簽證,此後便一直留在了英國。[3]
可是,說古納是基於他非洲難民的身分而獲獎,顯然有值得斟酌之處。古納早因1994年的《天堂》(Paradise)和2001年的《海邊》(By the Sea)入選了英國布克獎(The Booker Prize)的短名單和長名單。這都發生於近年文壇上興起的左翼思想之前,或更重要,布克獎開始傾向頒發予非白人種裔、女性、和非異性戀者之前,可見古納文學造詣之高,向來已受西方文學圈的關注和肯定。[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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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殖民主義的陰影之下,漫步於伊斯蘭與基督教文化、非洲與歐洲大陸之間,這確實是古納小說的重要元素。《天堂》講述的正是一個坦桑尼亞男孩的故事,他的名字叫約瑟夫,其指涉的是《聖經》中的「Joseph」,但同時也是《可蘭經》中的「Yusuf」,男孩的故事線亦是這兩部聖典的再現,另外小說所提及的伊甸園既可以是《聖經》「Garden of Eden」,同時也可以是《可蘭經》中的「Jennet el Adn」。小說雖名為天堂,卻是對所謂天國的質問。
古納獲諾貝爾文學獎,重要的原因其實在於他「流露出毫不妥協和富有同情心的洞察力」。一位作家可以寫宗教文化差異,可以寫殖民主義對世界遺下的不公,可以寫種族主義,可以寫難民的困境,但好的作家會用自己的文字把這些事情的描寫提昇至一個深刻的層次。對古納來說,寫作是為了不妥協,是為了同情心的展示。這不僅是對殖民主義的不妥協,殖民主義常伴隨著語言和文化的取替,因此去殖化的過程又常涉及本土語言的復興。古納之所以獲獎,大概是因為他所關心的遠多一般人理解的殖民主義。
古納的反思與質疑追溯至人類文化本身。正如他的小說《天堂》,與其說他引用了《聖經》和《可蘭經》,倒不如說他看到一切文本、文化、甚至是矛盾的根源,引用了一切思想的源頭。到了小說的最後,主角的結局不像歷史上的約瑟夫,這彷彿就是古納為讀者提供的答案──對這位作家而言,敘事的方式不一定要跟從前人為我們所建立的框架。
理解到這點,讀者定會發現,古納對殖民主義的反思亦不像我們一般的理解:他從來就沒有採取我們慣常對殖民主義的理解。又或許說得更淺白,我們對殖民主義的理解與批判其實來自西方殖民者本身。
根據諾貝爾獎的主評審安德斯.奧爾森(Anders Olsson),《天堂》「在描繪無辜的年輕英雄優素福前往黑暗之心的旅程中,明顯是引用了約瑟夫.康拉德」。[5] 一直以來就有研究古納的學者提出,《天堂》是對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名作,《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的回應,其分別在於,前者以被殖民者的角度出發,而後者則以西方殖民者的角度看殖民主義。[6]
事實上,所謂解殖化的歷史風潮,一直以來告訴我們的是侵佔別人土地的不正義,但這些歷史與道德論述,一直以來欠缺來自被殖民者的實質看法和感受。《天堂》要讀者反思的,正是這種預設的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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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納的母語為斯瓦希里語,但他採用英語作為他的文學語言,其文字常帶有斯瓦希里語、阿拉伯語和德語的痕跡。當出版商想要修改斯瓦希里和阿拉伯語的字詞,把它們英語化或以斜體表示,古納會嘗試極力阻止。「英國出版商,也許美國出版商也一樣,總有一種處事方式,」他這樣說,「就是想讓外星人弄得像外星人。他們希望你把它斜體,或甚至放上詞彙表。而我認為:不,不,不,不。」[7]
古納不以母語寫作,而選擇在字裡行間流露自身文化的造句色彩,本身就是一種另類的去殖化宣稱。一定要以斯瓦希里語寫作才能代表坦桑尼亞嗎?把去殖民主義理解成一種本土主義是否真正值得追求的理想?古納的寫作自然提供了一個否定的答案。古納的寫作的大膽的,他的文字在傳統敘述的角度而言並不討好西方的讀者,但同時,這並不代表他就討好了坦桑尼亞、或是非洲大陸的讀者──相比起西方世界,古納的小說其實在非洲更是顯得無人知曉。[8]
在古納得到瑞典學院的肯定後,便有聲音指,希望能把他的文學帶回非洲本土,鼓勵當地年輕的新世代閱讀和寫作。但與此同時,便馬上又有反對的聲音,指坦桑尼亞人民根本不應該為他的獲獎而感到高興。「坦桑尼亞不允許雙重國籍的原因之一,」比如說,記者埃里克.卡本德拉 (Erick Kabendera)寫道,「是擔心在革命期間因迫害阿拉伯人而逃離桑給巴爾的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和他的祖父母會回來,並索回他們被盜的資產。而我們卻在無恥地慶祝他的勝利?」[9]
這些反對的聲音,恰恰反映了國民主義為世界帶來的問題。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為世界帶來了不少禍害,但這就表示反殖民主義是我們需要的答案嗎?當反殖民主義走向極端,它背後所支持的邏輯其實並無異於殖民主義。
古納之所以獲獎,正反映於他不討好任何一方的文學特色。毫不妥協就是對殖民主義的反思,毫不妥協是殖民與反殖民的書寫方式。
註釋
[1] Alison Flood, “Abdulrazak Gurnah wins the 2021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The Guardian (7 Oct, 2021).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1/oct/07/abdulrazak-gurnah-wins-the-2021-nobel-prize-in-literature.
[2]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21. NobelPrize.org. Nobel Prize Outreach AB 2021. 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literature/2021/summary/.
[3] Alison Flood (7 Oct, 2021).
[4] 筆者曾多次寫近年西方文學獎項評審準則的改變,讀者有興趣不妨參考於微批的〈思考女性書寫(上):從今年的文學獎項談起〉和〈談英國女性小說獎:或許女性小說的將來是男性書寫〉。
[5] Alison Flood (7 Oct 2021).
[6] 可參考:J. U. Jacobs, “Trading Places in Abdulrazak Gurnah’s Paradise,” English Studies in Africa, 52: 2 (2009), pp. 77-88.
[7] Alexandra Alter & Alex Marshall, “Abdulrazak Gurnah Is Awarded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The New York Times (7 Oct, 2021). https://www.nytimes.com/2021/10/07/books/nobel-prize-literature-abdulrazak-gurnah.html.
[8] Ibid.
[9] Sammy Awami, “In Tanzania, Gurnah’s Nobel Prize win sparks both joy and debate,” Aljazeera (9 Oct, 2021).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1/10/9/gurnahs-award-stirs-both-celebration-and-contradictions-at-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