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知的人都知道我不太買新書,曾被反問:「那你自己出書還要別人買哦。」但是我並不是完全不買新書,而是會挑那些我迫不及待想閱讀,以及透過消費這行動支持的那些書籍。更尤其,購書與否並非知識問題,因為知識未必透過購書,購書也不見得取得知識,在當代過度寬泛的意義下只要是印刷品都能事「書」。但印刷品上載有的符號未必能讓紙張不只是紙張,所以很多所謂的書其實都不過是堆廢紙,這些東西不如保留在樹木上。
買書成為了一種品味問題,這消費行為未必為他人所知悉,但卻是自身的行動對於自身的定義與定位。
本書作者盧斯達,是在我開啟社群網路時、在我大量尋找資訊來源管道時所見及的作家,寫政治也寫歷史,記得十分欣賞其文筆而於社群網路與其聯絡發現是歷史系學生,才發現自身的刻板印象認為博學者必然有着特定學經歷,但才發現求知這件事不囿限在任何條件上。有趣的是,自身的閱讀社群中有位出版社編輯也同樣學識淵博,又同是歷史系,恰巧地讓我產生了歷史系的好感。
當代的民族國家歷史都是種建構,有道考古學所到之處即為民族國家史源,這是種逆溯式的建構,這是在民族的想像共同體特質上所必須創建的共同歷史敘事以凝聚個體的情感所由。
從中原與蠻夷我們見得民族政治上經由「他者」來形俗「我群」的過程,被宣稱的五千年中華歷史中有個不斷的絲線被確信為中華史的正統軸線,但若我們靠近去看即會發見這軸線本即不存,畢竟從來沒有一個「國家」存在了五千年,更尤其哪有領土這樣大大小小變來變去,就連「國號」也各式各樣。於是我們就會產生疑問了,「中國」究竟是甚麼?
實際上,「中國(China)」也不過是19世紀末隨着革新,跟隨世界民族國家潮流才創建出的民族國家概念,在這之前都只有朝代(dynasty)的觀念,
「朝代」是兩個字。「朝」,直觀來看,是朝陽的「朝」,陽光所在兼權力來源,也有皇帝百官上早朝的意象。指涉再擴大就是「朝廷」和政權本身。……傳統的中國歷史,以「朝」為綱,對於將哪些政權定性為「割據」,自有一套標準。「朝」這個字所蘊含的意象,是世間有一個正統,像太陽每「朝」升起,周行不滅,而現在的朝廷就是那個正統在世間的代表。正統「代」「代」相傳,就有了「幾千年以來」。
盧斯達提到相較於西方文化以上帝為中心,中國則是以皇帝為中心,但這裏的皇帝並非已經世俗化的政治,皇帝是天子,仍然具有神格,朝代曆法即為天子就時間予以創建的標誌,這是種神學。然而,現代國家理論都是世俗化神學,德國憲法學家施密特在著作《Political Theology》中這麼說道。而在中華史上的政治統合—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主權的收編,雖然中國於各時皆尚未有國家(State)又或者主權(Sovereignty)的觀念—是為「絕地天通」,
《國語.楚語》的記載是︰「九黎亂德,民神雜揉,不可方物。」所謂九黎,就是蚩尤背後的諸部落。顓頊是黃帝的後代,那個時代仍然是民神「雜揉」。所謂的神和人「來往」只是神話筆法,「民神雜揉」是指祭祀活動。
顓頊批評人們沉迷卜巫和降神而不事生產,並以此為名展開了一場宗教改革。
顓頊找了兩個人(後人也尊之為神)幫他「封鎖天地之間的通道」,從此人們就不能自行通天。這場改革叫做「絕地天通」,記載散見於《國語.楚語》、《山海經」大荒西經》等等。
若我們摸索政治學的相關知識,多會集中在西歐以來的「文明國家」,那會有一種主流研究焦點以及觀察,相對的,所謂的東方就成為了西方人眼中的東方,偏偏東方自身也卻只有一種新儒家式的正統史觀,就像吟遊詩人般地不斷傳唱中華神話,當然這樣的方式或許是政治上所必要,以持續灌注共同體以能量,但是在知識上卻是反智與反真理的。
在《如水赴壑》中指出了些我還不曉得的事情,例如中國在十三世紀的馬可波羅時甚至是指稱契丹(Catai),而後是蒙古帝國,而這種「帝國」的概念與其後的明朝王國有所不同,差別在於明朝是單一民族,而蒙古帝國卻是具有不同民族與多元政治的政治體。於此可知者,語言本身也是政治的,例如殖民帝國透過中央統合的教育灌輸「國語」,又或者例如同樣概念經由翻譯卻會產生不同指涉如「國家—State」或者「權利—Right」,不僅僅翻譯是種詮釋(translation as interpretation),歷史更是種文學。
為了創造一系相傳的文明史,就必須認賊作父,如清滿、如元蒙,更尤其是清的帝國疆域卻成為民國或是共和國(漢人)能繼承的遺產,然而這條名為中華的想像軸線卻是此政治實體統治的正當性來源:道統。
不管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是中華民國,其統治合法性,都在於人們想像「中華帝國」的「正統」一直流傳,一直到大清皇帝退位,將權力讓渡人民,法統轉移,落在革命者及其後代手中。
除了過往之外,作為書名副標的香港問題也是在書中的重要篇幅,尤其是距今最近的反送中運動,從華為的科技侵略到歐美反制,再到香港成為籌碼其後戰場,書中簡結到:
簡單說,以下是整個過程︰中國(軍方)策劃用華為征服世界,歐美反制,中國就拿香港做西人捕獸器;西方就說,我們反對,但你搞的話我們也能承受;香港人的怒火因而爆炸,警黑被動員,大家打了很多場,把香港折騰,然後中國眼見既然香港局面已經亂套,連消帶打降旨「國安法體制」搶佔局面,先平定了表面問題,再攻佔以往難以動手移除的大山。
西方也對中國搶攤來一次連消帶打。他們認為自己也是香港的持份者,香港一直以來都是中西資本開心賺錢的樂園,但現在中國等於要把香港完全獨佔,於是就打移民牌吸納香港人材資金,要把一個爛攤子留給中國,讓她得物無所用。
以上就是這兩年整個世界發生的事,每一次往還,都是國家級的戰略和動員,根本與香港無關。如果認為香港人若有做或沒做甚麼,就可以改變既有的局勢,或阻止某些災難降臨的話,這種想法和後悔並不現實。因為中美共同體的內爆,即使現在不出現,之後也會。
這固然是悲觀的,但是揭露殘忍的事實永遠比說起甜蜜的謊言,告訴你民主終將會勝利,歷史終究會終結一般同樣天真。歷史是持續辯證、前進的,每天都是新態勢的產生,二戰後雖有着民族國家自覺的「普世價值」,原則永遠會出現例外,福爾摩沙的外來政權成為被姑息的合法殖民,關塔那摩成為人權的禁區,香港則是世界最後的殖民地。逆溯是民族國家歷史的閱讀方式,那我們就應該遵循如盧斯達般以正溯的方式從上至下地「解構」民族國家的「建構」。民族歷史的敘事是種故事,故事有環環相扣的章節以得人心,但我們若把真正的歷史(History)攤開來看,每時每刻每處發生的事件毫無關聯,如同意識流作品般地隨着時序流淌,實際上根本沒有故事存在,而相信故事的人不過是願意待在幻夢中的孩童,畢竟放棄了思考是最為安逸的事情。然而在語源上,所謂History的概念在希臘文上乃是historein(historéō,ἱστορέω),意思是探問(inquire);再往上是希臘文的histor(ἵστωρ),意思是知者。那談到歷史我們不就該去inquire嗎?
而在這探問之後,對於自身民族性的認同與建構,也必須要創造出與其他群體有所不同的敘事—故事,而這就會是民族的打造,也是一個獨特政治共同體的誕生,
香港的故事在東亞乃至世界範圍,都相當獨特。香港是世界最後的殖民地;其他殖民地的故事已經完了,但香港的一切還在發展之中。
只要沒有忘記自己有一個獨特故事、沒有忘記這個故事不是中國或者西方能夠幫我們完成,即使故事在這個世代完全熄滅,故事也會被其他人拾回來繼續發展下去,讓香港成為一種文明的迷因。即使最後寫完故事的不是我們的血脈,也會有人接着那個迷因。
現在的香港故事,開頭是這樣的:一群本來無憂無慮的人遭逢巨變,有人離開掙扎求存,有人在本地掙扎求存。這班人雖然成份雜亂,甚至彼此看不順眼,但他們都在用不同方法,試着將同一個故事流傳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