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觀察」馮程程的劇場創作,倒不如說要去「聆聽」她,這種說法更為貼切。
在前進進戲劇工作坊(下稱前進進)二十周年「劇季.夏」中展演的其中一個劇目,由馮程程編劇及導演的《甜美生活》,結合大量現場聲音/音樂及多重焦點(multi-focus)演出,上下半場雖然各有明顯的敘事脈絡,但有別於傳統劇場的單一時間線,《甜美生活》在主線人物的敘事期間,劇場整體從來都沒有空閒過,其他人物、其他事情、甚至其他聲音亦在同步發展中。在演後座談裡,其中一位觀眾半開玩笑半抱怨地分享感想:「我付錢購票進來看演出,怎麼竟然無法『聽到晒』整齣劇?」當時馮程程回應道:「這就是我想捕捉的真實世界體驗。」
的確,在大千世界行走的是凡人,不是全知的神,每個人都只能盡力關注圍繞個人的小世界,然而,在強調特定空間和時間的劇場,觀眾安坐在高高的觀眾席上,很容易產生一種全知的錯覺,彷彿能夠在燈暗下抽離而安全地觀摩他人的故事,能夠心無旁騖地聆聽單一純淨的聲音……
明顯地,觀乎馮程程近年的劇場作品,這種安全網是不存在的。無論對於創作團隊(包括台前的演員與無法再隱身幕後的設計師)抑或觀眾,劇場驟然成為一個無法安頓的空間,置身其中的人像捨棄安全扣的徒手攀岩運動員,又像穿梭摩天大廈間走鋼線的挑戰者,一如馮程程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意象──攀到高處、腳踏邊緣的表演者,一具又一具「危險」狀態的肉身。
下文將以三齣馮程程與前進進合作的原創劇目作為討論基礎:從清潔女工及女保安的日常探問勞動與異化的《石頭與金子》(2015);量度平常人與恐怖分子的心理距離的《甜美生活》(2018);及在廢墟現場審視離散與離場狀態的《大驅離》(2019)。 面對尖銳得刺痛人的現世,「聲音/音樂」是馮程程近年在文本以外調動的另一套語言, 亦是嘗試捕捉那個「聽唔晒」的世界的關鍵利器。
聲音無處不在的劇場
2013年,馮程程在香港藝術發展局資助下遠赴丹麥歐丁劇場(Odin Theatre)受訓及交流,這次交流對她如何在劇場中運用聽覺啟發良多。她在過往訪問曾覆述歐丁劇場的信念:「一部沒有音樂的劇等於一個演員自斷雙臂」,[1] 後來多個作品貫徹了馮程程對於聲音的重視。
在馮程程編導的《石頭與金子》,她邀請每位演員學習一樣全新的樂器,為演員增添一樣身體以外的表現工具。演出期間,舞台出現了林林總總音色各異的樂器,而人聲的聲音質地亦不單調,包含預錄畫外音獨白、現場人聲獨唱/合唱、現場崑曲清唱、流行曲播放等,劇評人小西點評:「文本只是整個演出的三分之一,其餘的三分之二,則由導演與演員、佈景師、樂師共同創作而成。」[2]
發展到去年的《甜美生活》,兼任編劇及導演的馮程程吸收過往經驗,在聲景(soundscape)建構上更加進取,「以電子音樂與遊戲式的調子這兩種極端裡,內挖出更強張力。」[3] 整個上半場,兩位音響設計師暨現場樂師一直在舞台如影隨形,聲音/音樂本身作為一套敘事,與文本敘事並駕齊驅,而這種取態早在編劇過程已經定形,刻意地沒有把文本填滿:「《甜美生活》是由導演角度出發去寫的文本,有些東西在空間裡是unspoken的。」[4]
至於今年三月底即將公演的《大驅離》,更是一個跟聽覺息息相關的「命題寫作」,導演馮程程向兩位編劇開出題目「廣播室」,讓兩位分別來自台北及香港、同樣涉足社運與音樂的編劇黃思農、黃衍仁發揮。筆者於牛棚劇場觀摩了數天上半場的排練,馮程程與音響設計師在舞台空間建構了一個現場廣播室,讓表演者即場「擬音」(foley),通過模擬廣播劇作為上半場敘事的主要形式。
聲景營造的尖叫聲
綜合馮程程近年作品的探索方向,聲音/音樂在她的劇場創作超越純粹「服務文本敘事」的舞台效果,而是跟文本敘事並行的另一套語言,一如她在《甜美生活》訪問中闡述:「我很相信語言,但愈寫就愈發覺好多東西語言表達不到,講了出來就不是那回事,我很想找到一種不是spoken words的語言去表達自己,而跟我最接近的就是聲音、音樂。」[5]
有關非語言的表達實踐,在《石頭與金子》的運用有指標性的意義,試舉一例說明:創作過程中,馮程程曾參考潘毅的《中國女工》,書中有一章描述一位經常做惡夢的女工如何在夜裡尖叫,「在非語言的狀態下,她們更能找到一種抗爭的狀態和『語言』。那種非語言的抗爭工具,對我來說可以是很『劇場』的。」[6] 這把尖叫女聲在《石頭與金子》裡轉化為勞動者的引吭合唱,在不斷重唱的過程中音調逐漸上升,把一眾表演者的嗓音逼近臨界點,最後導演卻使出一招回馬槍,以宛如女高音的渾厚獨唱收結。本來瀕臨失控的歌者,重新奪回歌唱的主導權。
由此可見,「尖叫」作為一種音色特質,不必然悲滄淒戚,反而可以具有穿透的抗爭力量,為歧途者開路,為無權者賦權(empower)。馮程程的劇場聲景就是她所把握的「尖叫」,那些聲景總是破碎、不和諧、無調性、嘈吵、凌亂,甚至可以「雜音」概括。然而,種種失序的聲音表達皆可解讀為一種抗衡的姿態──以多聲道的複調抵抗一言堂的主旋律,以飽含日常氣息的粗糙破音抵抗不吃人間煙火的順滑純淨,以豐富聲域隱喻小人物的眾聲交匯,抵抗為有權有勢者背書的線性主流大歷史。
暴露幻象的舞台辨證
值得留意的是,近年與馮程程合作的設計師往往無法安然「隱身」於幕後,舞台美學部門不再單純從屬於文本或表演,而是作為整體演出中無法忽視的進取主體;不再是製造幻象的工具,而是通過暴露幻象的製造過程作為辨證的基礎,這種態度以她與音響設計師的共同進退尤其明顯。
《石頭與金子》的音樂設計許敖山在演出後半段現身,儼如一名客串表演者,肉身存在於舞台空間但姿態尚算抽離;發展到《甜美生活》及《大驅離》,音響設計在兩劇的介入程度大幅度提升,前者的音響設計師岑宗達、王嘉淳兼任現場樂師,整個上半場皆佔據舞台近中央當眼位置,羅列出電腦、控制台、效果器、樂器等大量發聲道具,把聲音/音樂介入演出的過程暴露於觀眾眼前;後者再度與岑宗達合作,在舞台上直接展示擬音及廣播用的現場工作台,由演員及現場樂師主理,時而敲弄物件模擬颱風吹襲、玻璃破裂、昆蟲爬行之聲,時而現場自彈自唱、敘述故事。
《大驅離》的背景設定為末日廢墟下的廣播現場,在一片荒蕪中重現俗世,這種基礎下,現場擬音所構成的真假辨證顯得饒有意義──「擬音」,就是藉着擺明車馬的虛假模擬真實,在馮程程的調導下,此處擬真的重點不在其仿「真」的程度,而是在於其「擬」的姿態,以虛假作為重奪真實世界的自主手段。
此外,敘事者的聲源亦具有辨證的意義,《大驅離》因着廣播的設定,演員大量使用咪高峰,一如包含大量敘事元素、演員不斷運用咪高峰向觀眾直接敘事的前作《甜美生活》。排練期間,馮程程與製作團隊不時打趣:「今次製作使用的咪高峰數量會否再創新高?」經咪高峰擴音的台詞,皆帶有一種「呈現」(presentation)的敘事特質,多於純粹的劇情「再現」(representation),展示了發言者的主導權,而不是被所敘述的處境牽着走。
當手執咪高峰的演員面對觀眾,是否代表着一種單向的權力?抑或藉着打破傳統劇場致力營造的幻象(即所謂的第四面牆),邀請觀眾更主動的參與聆聽──以聆聽作為一種提問的動力?當真與假一體兩面,搖擺於移情與疏離之間,方能鬆動出思辨的空間。
抵抗意義下的劇場歌隊
馮程程在以上三劇的排練過程中,總是強調一種「夾band」的狀態:手持各種發聲工具、樂器的演員是一隊band,獲分發不同小節的拼湊合唱團是一隊band,現場製樂的樂師與現場呈現對白的演員是一隊band,更不用說各師其職的舞台美學部門更像一隊需要高度默契的band。
「夾band」作為一種團結(solidarity)的象徵,與馮程程作品的人文關懷不謀而合,例如對於《石頭與金子》的基層勞動者、《甜美生活》的絕境求生都市人、《大驅離》被所謂的日常驅逐的離群者,聲音/音樂就是聚合眾生的橋樑。然而這種歌隊所展現的「團結」,不為異口同聲,而是在不和諧的雜音中,梳理出一套共同的抵抗語彙──聆聽是複雜而微妙的過程,但當中動用到的想像力、記憶、感官觸覺,你我皆能有之,唯有聆聽的經驗是平等的,由此劇場裡的各個生命,包括聆聽的及被聆聽的,就能在一起。
注釋
[1] 〈對話馮程程:你很努力,但社會如何懲罰努力的人!〉,《端傳媒》,2015年11月12日,見: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51112-culture-feature-theatre/。
[2] 小西,〈《石頭與金子》: 讓沉默的眾生發聲〉,《文匯報》,2015年11月21日,見:http://paper.wenweipo.com/2015/11/21/YC1511210002.htm。
[3] 節錄自《甜美生活》場刊「導演的話」
[4] 前驚驚:〈不過是世界終結 《甜美生活》〉,《藝文青》(2018年7月號)。
[5] 同註3
[6] 同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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