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爛」的字典釋義,可見「腐敗的、破舊的」、「紊亂沒頭緒」、「形容人不好、差勁」等意義,反正怎麼看都是個不容反駁的貶義詞。唯獨一行字特別吸引我的目光,它寫着「光明、顯著。如『燦爛』、『絢爛』。」這才發現原來爛,並非只是壞事。我想起由曾患上抑鬱症的丹麥導演拉茲.馮.特艾爾(Lars von Trier)編導的電影《世紀末婚禮》(Melancholia),講述在一顆名為鬱星(Melancholia)的行星即將撞擊地球的大災難下,抑鬱症患者妹妹賈絲汀與「正常人」姐姐克莉兩者之間出人意料的心理逆轉。特艾爾指出電影的靈感源自其治療師的一番話:「抑鬱症患者在極端情況下會傾向表現得比他人鎮靜,正常人反而會更加驚慌。」賈絲汀的爛和後來的逆襲,或許正正體現了爛作為一種生活態度,它的效果便是無論是好事抑或壞事,它都粉碎我們虛妄的幻想,使我們直面世界腐爛的真相。
角色的精神逆轉
電影仔細刻劃了人物在大災難面前的精神狀態和反應。故事以克莉為賈絲汀籌辦了一場風光豪華的婚禮為開始。然而新娘賈絲汀卻因為婚宴上離異父母的針鋒相對、老闆工作上的催促等種種糟心事而數次行為失常,例如跑到草坪上撒尿、要切蛋糕的時候跑去洗澡……以致克莉屢次需要幫忙收拾爛攤子。不出所料,婚禮變得一塌糊塗,賈絲汀最終亦失去了一切:父母、丈夫、工作。
自此之後,賈絲汀便患上了重度抑鬱,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爛得徹徹底底,成了「我就爛」迷因上那渾渾噩噩、眼神渙散的「肥佬」。而姐姐克莉在照顧她的同時焦慮萬分,因為她在網上看到,一顆名為「鬱星」的行星略過地球一次後,將會折返撞擊地球。最終奇蹟沒有發生,當鬱星的撞擊成了不可逆轉的事實後,二人的精神狀態竟然逆轉了:賈絲汀不再「爛」了,甚至能照顧外甥和姐姐,用樹枝築起「魔法的洞穴」,安撫他們,迎接末日;克莉的焦慮始終如一,在末日中不斷尋求不切實際的方法與出路,在最後精神崩潰。
比起賈絲汀的冷靜自若,我們似乎更能理解克莉的歇斯底里。這是因為在末日突如其來之際,克莉像所有正常人一樣,產生了深深的死亡焦慮。在無風無浪的日子裡,「死亡」這個概念總被我們潛意識地遺忘,我們幻想它只存在在遙不可及的未來,忌諱將其納入人生規劃中。然而當死亡突如其來,殺人一個措手不及,隱匿在內心深處的恐懼將會被加倍放大,直至將我們的理智完全蠶食。克莉所經歷的,便是這麼一個心路歷程。對於克莉這一個角色,特艾爾曾如此評價:她有太多牽掛。恰好與賈斯汀的一無所有相反,克莉擁有太多:富有的家庭、偌大的莊園、疼愛她的丈夫、可愛的兒子……簡直是「人生贏家」。可是,得到越多,我們總是越怕失去。幸福美滿的生活成為了克莉的日常,她以為這一切都是穩定的、不變的,她滿足於當下的現狀,但這份滿足使她變得異常脆弱,不堪一擊。有別於賈絲汀,爛人因不能再爛所以不怕爛下去,正常人卻被擁有的一切東西所牽絆,因而對失去感到恐懼。
賈絲汀的精神逆轉則成為了整套電影的重點。在第二部份中,反常的天氣、馬兒的躁動不安,種種跡象都昭告着鬱星的漸行漸近。賈絲汀的憂鬱卻在這樣的環境下漸漸好了起來,開始能騎馬、散步,甚至自己洗澡。從一開始爛到不能自理,到後來如常生活,這樣的逆轉到底為何會出現?大概是因為她的生活,早已經脫離了正常世界,她活在自己一無所有的抑鬱世界中。道理就如Bob Dylan的歌曲Like A Rolling Stone中的歌詞所述般:「When you ain’t got nothing, you got nothing to lose(當你一無所有時,便沒甚麼可以失去)」一樣。如果我已經趴在地上,我就不會跌倒;如果我已經爛到極致,再大的厄運都無法將我擊倒。當對未來已經完全失去了希望與想像,末日又何足掛齒?她已經沒有甚麼可以留戀,那麼也沒有甚麼可以失去。她一無所懼,所以末世來臨前重獲了力量,她痛恨的世界越爛,她便越好起來,最終以一種歡迎和輕鬆的態度來迎接她所渴望的死亡,厭世於此成為了一種正向面對生活的方式。
虛妄與現實
特艾爾在電影中特意強調美:瑰麗的莊園、盛裝的派對、賈絲汀曼妙的軀體赤裸地躺在草坪上沐浴由鬱星散發出的湛藍星光,搭配上貫穿整套電影的配樂──華格納(Richard Wagner)《崔斯坦與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的序曲,一切都瀰漫着浪漫幽美的氣氛。然而特艾爾卻在訪談中笑稱,這份唯美顯得有點假。或許他正正就是想透過這些刻畫以美襯醜,告訴大家這份美麗其實只是虛假表象,世界並非如此,它在本質上就是腐爛而醜陋的。電影中有這樣一個特寫:在鬱星即將撞擊地球之際,那些令人生厭的昆蟲如蚯蚓、蟑螂和飛蛾通通從草坪中鑽出來了,紛亂無序地四處爬行。這個鏡頭看似平平無奇,只是動物察知災難的本能,其實是一種象徵:除了象徵人們在災難下急忙紛亂的醜態盡現,更揭示了在世界華美的衣袍之下,內裡其實爬滿令人作嘔的虱子。這份唯美是虛偽的,一如賈絲汀厭倦的那些婚禮的奢糜佈置與繁文縟節,而鬱星的到來,終於撕爛了世界精美的包裝,揭露腐爛污穢的真面目。
電影中有數個有趣的橋段:為了安撫克莉,丈夫約翰給了她一個簡單工具,以鐵線圍成一個圓圈並連在木枝上,讓克莉把木枝抵在胸前,透過圓圈觀察鬱星的大小,約翰告訴她,在數分鐘後她再舉起一看,她會發現鬱星在圓框之內會顯著變小,代表鬱星遠離;又如當鬱星即將撞擊地球的最後時刻,賈絲汀為了安撫姐姐與外甥,以數枝樹枝架在一起,建了一個「魔法的洞穴」,他們就這樣手牽着手坐在其中,等候末日的到來。其實這些事物都具有象徵意義。由人類以脆弱的材料例如木枝製造而成的物件,象徵了我們為了逃避現實虛構而成的妄想。它們像木枝般不堪一擊,我們卻對其寄以不切實際的期望,最終難逃瓦解的命運。齊澤克(Slavoj Žižek)所著的《事件》(Event)曾經對《世紀末婚禮》作出分析。他認為,工具的那個圓框就如同框住現實生活的幻想之圈,後來鬱星接近,漸漸溢出圈框,象徵着他物不受控制地超出了我們幻想的架構,侵入現實生活。這便是約翰和克莉精神崩潰的原因,他們沉浸於自己所構想的不同妄想之中,賴以為生,而幻想的突然解體,令正常人無法接受,為他們帶來了毁滅性的結果。
最後一幕「魔法的洞穴」則是一個複雜的象徵式結構。在洞穴之下,三人迎接末日的態度不盡相同,小外甥列奧(Leo)和賈絲汀是平靜的,克莉則從平靜走向崩潰。這是因為洞穴對於他們有着不同的象徵意義:天真無邪的列奧視洞穴為一個有實際效力的藏身之處,他的這份平靜不是源於甚麼,只是爛漫無知的結果;洞穴則是克莉恐懼之下的逃避和寄託,她不切實際地想像它能起到作用,就像劇烈頭痛下吞下一顆阿士匹靈,然而藥效卻始終抵不過現實的威力,最終只能任其漸漸侵蝕她的腦袋而變得崩潰抓狂;至於賈絲汀,她的主導地位則透過「魔法的洞穴」真正地顯現出來。在這混亂的局面中,賈絲汀提議建造洞穴,它或多或少地平息了二者的恐慌,在混亂中帶來了暫時的秩序。齊澤克指出,洞穴是一個毫無魔力的象徵性結構,它的目的不在於讓我們自欺欺人,病態地對即將到來的災難視若無睹,而是讓我們以歡愉的態度接受災難和終結的到來。這也是為甚麼特艾爾在電影中給予這樣一個特寫:等待死亡之際,列奧和克莉都閉上了眼睛,只有賈絲汀始終睜開雙眼。她的眼中是一潭死水,然而這潭死水也是平靜而澄澈的,沒有一絲恐懼與畏縮。這樣的特寫暗示了賈斯汀成為了唯一一個能正視這場災難的人。
特艾爾曾經在專訪中提到:
我相信憂鬱是頹廢的積極面,憂鬱是頹廢的一種饋贈。
暗示了這套以憂鬱為題的電影的結局所呈現的不是一種悲觀主義的終結,反而是一種正面積極的思想。或許,特艾爾是在提醒我們,在這個糟糕透頂的時代中,我們都應該像賈絲汀一樣,接受我們擁有的一切總有一天失去,生命無可避免會迎來終結,且這一天隨時都會來臨的事實;而不是像克莉那般,活在自以為是的穩定,抑或自欺欺人的妄想之中,才是面對現在突如其來的大災難和社會動盪的正確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