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塊蓋在生命上的皮,它的養份來自一具具的身體,而死亡就是在生活吃掉了皮膚後人體失蹤的狀態。《人皮刺繡》的四個故事,像是現實中無數的毛孔在呼吸着,卻不易察覺無法清楚看到。毛孔中承載了多少?他人、傷害、痕跡,而最後抹滅的則是自己的味道。
〈種植上帝〉、〈灰霧〉、〈以太之臍〉和〈人皮刺繡〉四個故事串連出了一支繡花針,温柔卻帶有力道的捅破一些熟悉也模糊的面孔,他們都有眼耳口鼻就像是大眾可以想像的模樣。他們之間的關係是親情、愛情和朋友,脆弱如生命,轉身一切或許消失殆盡。韓麗珠在《人皮刺繡》中書寫的是人呈現給外界的謊言,這種謊言是為了掩飾脆弱和虛空而存在。人活了一輩子,我們認識了很久很久,或許到底是一場夢,我看不清你,甚至用一個謊言給自己造了一世的夢魘。
用關係來填滿靈魂
「野草已經長至跟火相若的高度,對火來說,這包含着挑戰的意味。」這是〈種植上帝〉開頭的第一句。火是這個故事的男主角,像是上帝的存在,在女性的世界中。上帝帶有一種自大,他創造和主宰萬物,但從來不必對任何苦難負責。故事裡出現了以太、灰灰還有河明,她們是人,她們需要火來燃燒她們的生命,直到消失,也需要火來填滿她們空虛的生活,確認存在。〈種植上帝〉裡寫道:
「是我令她們變得如此瘋狂。」他對自己說。在他看來,滿目的野草,狂亂地向天空伸展,就像躺在床上的女人,向空中高舉的腿,他要砍掉這些阻礙他前進的野草,他已經砍伐過許多腿部,在她們不知道的時候,已被他當作奉獻的牲口,獻祭給自己。
火擁有過以太、灰灰還有河明,甚至更多的女人,他向她們無休止的索要性尊嚴快感金錢和生命,而火的愛成為了砍斷這些女人自由的鐮刀。他用愛的名義掩飾貪婪和無情的本性,用不同的關係來填滿自己男性的靈。他說:「我沒有對她做甚麼這是她的命」,似乎身而為人,為上帝就該無理由的付出一切。
〈種植上帝〉中可以感受到一種不動聲色的殘忍,但卻在最大程度下揭露了愛的本質是刀,劃破弱的一方(愛得更多的一方),然後消失,直到下一段關係,下一個對象出現,還是一樣的。「然而,即使無法看到她們的面貌,他也知道是誰,其實她們是同一個人,都是他的母親。」這是這篇的最後一句,說明了愛是甚麼,愛是奉獻以及給他人一個傷害自己的理由,至於一段關係則需要用血和生命來灌溉方可長青。
第二個故事〈灰霧〉把焦點聚焦到了林火和灰灰,這是一段忍耐及佔有的關係。灰灰拋棄了原來的戀人和林火相戀,而最後她渴望離開林火,讓自己滿滿的佔滿自己的生命,讓整個世界的力量也無法干預她運作的軌道,或許這是希望生命的主宰權再一次回到自己的手上。
故事的開頭是在夏天裡最炎熱的一天:「灰灰再也無法忍受空氣調節的室內,她要把自己收納在陰影裡,一段很長的時間。她走到通往地鐵站的街道,盯着地面,確認自己的影子,直至找到那裡最深最黑的一點,便蹲下來,就像雷亟或地震出現時,人們在慌亂中所採取的保護姿勢,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全都在尋找樹蔭或遮蓋物躲避艷陽,並沒有發現她,只是把她投在地上的影子踩碎,一遍又一遍。」灰灰是孤獨的,孤獨到只剩下影子那是她的所有。而灰灰其實也希望成為影子,一個別人的影子,在一段關係中找一個位置,在另一個人的身後安靜的收納自己,靠一個人給予安穩及實在。
在城市中有史以來最高温的夏天,灰灰看到林火的身上被一團灰霧似的影子所籠罩,使她遍體生涼,同時也產生一種衝動,希望把佈滿在林火身上的影子裡的灰塵掃空,然後成為他的影子,將自己藏在林火的身後。而林火在看到灰灰時則希望用身上的灰濛濛包裹她,密封她。灰灰表達的是在世界受傷後企圖逃離的人。而林火則是希望把一個陌生人變成一個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人,讓她的世界只剩下自己。那個她對於林火來說是一個地盤,用精子留下標記,自此她從裡到外都散發着他的氣息。
從頭兩個故事開始,展現了人對於關係的渴望,帶着不同的目的尋找另一個人,允許他走入自己的生命忍受他給予的所有,關係在慢慢的侵吞自我還有曾經的生活,留下一具沒有靈魂的殼。通過關係,讓「我」在世間擁有更多的身份,活得更實在飽滿,似乎因為關係人和世界擁有更緊密的關聯,但這也將是對自我的一種牢牢的束縛,緊緊的捆斷雙腿,無路可退。總有一天就如以太的母親所說,會以死亡消失在這個世界和生命的盡頭。
夢如何能不醒
以太是第三個故事的女主角,一開始以太問母親:「那麼有沒有一些女人的身體,能一直完整?」母親這樣回答她:「你有見過不開不榭的花嗎?」以太再問:「人死了以後,靈魂會留在這裡嗎?」「不會。」「那麼,死去的人,到哪裡去了?」母親的答案是:「消失。」她說:「那是死者唯一的出路。」死,或許是人醒來的方式吧?就好像是一個夢完結了回到了該去的地方。
以太曾經也是火的女友,她和火第一次的相遇是在巴士上,火覺得她就像是一座睡火山,便以拇指和食指,用力按壓以太左手虎口的穴道,不斷的加大力度,直到以太叫出聲來,他們就是那樣開始的。在之後的關係中,火不斷的製造不同的苦果,而以太「沒有機會說出自己的想法,她的說話一旦延展至一句句子,他就會以各種方式,終止它。」這段關係給予以太的似乎就只有痛和屈服。她想起外婆那個已經死去的人,她記得在童年時外婆緊緊的抱着自己而那個懷抱唯有愛。慢慢她發現要的不是火,不是無法承受的傷害,於是她結束了一段關係,就像是結束了今晚的夢。然後是木,那是之後的夢,或許也是一生的夢。
木代表的似乎便是一種安穩的狀態,更適合生活,讓關係長久的生長下去。求婚時以太是這樣評級木的:「木是一個平滑的人,沒有凹陷,也沒有缺口,她可以任何方式擁抱他,只是無法找到一條道路足以進入他。不過,他並不具備足以刺傷她的特質。」那火呢?火是無法靠近的,卻能夠傷害以太的人,擁有火的愛情是一場在燃燒生命的夢,但總會在無法承受時驚醒。木是一種平淡安穩的生活,是生活的根基。似乎這也說明了生活最好的方式,或者婚姻最好的方式,是平淡一生,無驚便能不再醒來。
點題之作〈人皮刺繡〉中逃離丈夫的,不知是否就是以太?當翻到第四個故事時,地下室的女人很難再記起丈夫的名字。她記得甚麼?似乎她連自己也忘了,暫且稱她「我」吧。
「我」背着一個巨大的背包,離開了丈夫和家,去到遠方的城市以販賣「故事」維生。退休的社會學教授是買家,他希望買下「我」所擁有的「故事」。「故事」生活在夢裡,是過去一些零碎的片段,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夢了,似乎也忘了「故事」。唯一還有一個夢是「我」記得的,那是小時候的事。
「我」記得從前自己和媽媽、哥哥、姊姊在床底下找到一個行李箱,四人嘗試打開它,可是那是個密碼鎖,而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知道密碼。他們必須在那個晚上打開它,否則便得扔掉它。因為他們生活的地方就在床底,無法同時保留行李箱,又有足夠的生活空間。媽媽要「我」把耳朵貼在行李箱上,聽聽裡面藏着甚麼。「我」按照她的話去做。「裡面是甚麼?」她焦急地問「我」,「一窩老鼠。活的。壯的。」「我」老實地告訴她。「甚麼顏色?」她一定要知道。「粉紅色。」「我」只好對她說。醒來後,「我」知道,行李箱是父親的。「我」跟父親說知道他有另一個家,而母親哭了。後來,「我」夢到母親要哥哥、姊姊還有自己喝尿液,母親在夢裡說那樣可以長生,醒來後「我」哀求母親不要殺她,她還想活,至此以後母親不斷的打他們,是一種宣洩,似乎打孩子是一種宣洩無法死亡的途徑。曾經的家庭成為了「我」心中一個永埋的夢,在那個夢裡親情帶給「我」的是無法抹滅的傷痕。
「我」所賣的故事、夢其實就是自己的生活和經歷,她用過去的自己換取新的自己和生活。而現在終會成為過去,當這個夢又滅去,「我」又該揹着所有去到哪裡呢?回去?似乎沒有人能回到過去的夢中,也不會有人永遠在遠方等着歸來的人。
存在是怎樣的狀態
〈人皮刺繡〉中的「我」過去曾經是一名刺青師,她聆聽不同的故事,然後轉化成圖案,讓不同的人永遠永遠的揹着自己的故事活下去。「我」說她曾經遇到一個不見了帽子的男人,她幫他尋找帽子,後來她希望變成他的帽子,緊緊緊緊的用自己來擁抱他的所有,比帽子更緊實的包裹他。但在黎明來到時,「我」知道她已經做了一夜的帽子,而她選擇了辭職離開,去到下一個地方。就好像「我」後來選擇離開丈夫去到新的城市,似乎一直都是在逃避一種較為長遠的關係,從而保留自身的完整,或許唯有這樣「我」才能存在,而不需冠上他人的姓氏。
上面提到以太的母親曾講不會有不開不榭的花,而女人終究很難完整,而「我」似乎一直在試圖打破安穩,衝出畫框。對於「我」來說,逃離便可避免被一段關係侵吞自己的所有,而愛對於生存似乎最好沒有。
對於退休的社會學教授來說,存在又是甚麼呢?或許是保留從前的模樣,尋找生的可能,然後慢慢的等待死亡。他的妻子在幾年前意外過世了,在妻子死後似乎一切都變了,他失去了生活的習慣。他買故事,似乎要的只是別人給予自己生活的味道,和生的慾望。就如教授所說,在聽完了「我」的故事後他感到飢餓,而吃則是代表希望繼續生存。「故事」似乎就是聽到別人的生活,那是生活給予別人的痕跡及傷害,那是最好的麻醉劑,去掩蓋自己身上所發生的疼痛。
「我」曾經是善於聆聽的刺青師,現在則將自己的故事換成了別人的藥。似乎所有的痛都在流轉,從一個人的身上去到另一個人的耳朵裡,成為安慰和活下去的動力。讓另一個人知道,大家都彼此,彼此。
四個故事走到了最後,韓麗珠在〈後記〉中寫道:「我們之間 相連的版圖愈來愈少/沒有謊言/就沒有通向彼此的必要的途徑」或許當人和人之間沒有了連繫,就不會有情感和傷害,而世界還有生活就能太平安穩。或許一切都是一場惡夢,是上帝造出來的謊言,用愛之名包裹痛苦,讓人承受苦果。而夢醒似乎便只有消失,在一段關係中沒有了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