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梁文道稱作是「香港最重要的中生代作家」的董啟章,是我非常欣賞佩服的作家。董氏本身就受過比較文學和文學理論的嚴格訓練,作品與世界文學名作之間的互文性十分強烈,對於文學評論家和學者來說,是很好的研究材料。董氏小說其實並不易讀,結構宏大,構思奇幻,人物關係錯綜複雜,對話富有深意。董氏近年的小說如《心》、《神》、《愛妻》、《命子》,我都讀過,尚能夠揣摩得到作者個人甚至家人的情感經歷與成長探索之路。但與這些作品相比,最新出版的小說《後人間喜劇》卻是一部多重挑戰之作。這部小説場景設定從香港延拓到了新加坡,全書分為三章:虛無的理性主義者;康德機器;Ghost Writer。雖然章節似乎不多,但人物關係複雜,情節波瀾起伏,主題哲思與政論並舉。我要坦然承認的是,自己足足花了一周時間,才將此小說斷斷續續讀完,寫這三篇讀後所思的過程中,也經歷了重讀,重寫的過程。在多次閱讀過程中,不時有迷失方向之感。各位讀者如果貿貿然開卷,可能會像格林童話裡的漢賽爾與葛麗特,一邊在文字黑森林中探險,一邊還需要拋下麵包屑,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第一個挑戰:情節人物
首個挑戰在於總結故事情節。小說主人公胡德浩,來自香港(或曰「舊港」),大學教授、專攻研究模控學(Cybernetics),精通系統理論,善建數學模型,在挪威攻讀博士期間結識空中服務員海卿並與其結婚,畢業後帶妻子在美國高校任職,生下女兒秀彬,論證Full Luck Theory(符碌理論,來自英語Fluke,但因為要強調廣東腔英語的效果而反譯為Full Luck)。在美國獲得終身教職之後,決定回港發展。隨後夫妻感情生變,離異之後,德浩論證出衰運定理(Poor Guy theory)和好運定理(Good Luck Theory),找出熵均衡和最佳訊息點的計算方法。受邀到新加坡(或曰「新城」)的南洋科技大學擔任訪問學者,參與該校工程學院模控學系的人工生命類比系統研究,因此結識了當地學界、商界與政界三位重要人物,南洋科技大學工程學院院長江英傑教授;鯤鵬科技農業企業董事長周金茂,以及總理得力助手柳信祐,並成為三方致力招攬的對象。在一次聚餐時,胡認識了柳信祐的女兒與政治事業接班人海清,與她迅速墮入情網無法自拔。與此同時,胡也與兩位女性建立了密切關係:一位是學系同事,來自德國的康德哲學專家巴巴拉,曾與胡有霧水情緣,以感性相處時經常以其離世的孿生妹妹卡芙蓮自稱,但在運用理性開展研究合作時仍然以巴巴拉自居;另一位是經常來找胡宿舍對面的中文系駐校作家黑的女學生林恩祖,在風雨中渾身濕透,突然出現在胡的門前求助,得到他收留之後一直偷偷住在他的寓所。
令敘事變得更為複雜的,是小說中頻頻出現名字諧音或者容貌相似的人物,譬如前妻海卿與女友海清,女兒秀彬與AI程式人物Sabrina(SB),女學生林恩祖與芽籠妓女Angel。實際上,同樣來自香港的作家黑,以及教授胡德浩,甚至可能是同為一人。在情節發展過程中,這種互為鏡像的人物關係,構成了一種雙重螺旋式的結構。而小說情節的重要轉捩點,正發生於這些鏡像人物相遇之時。在陪飯堂夥計大菲造訪芽籠紅燈區時,胡德浩無意中偶遇一名樣貌與林恩祖完全一致的妓女Angel,此事令他疑竇叢生。後來經過多方探究,德浩發現Angel和恩祖一樣,都是批量製作的生化人機器,以科技難民身份進入新加坡。
林恩祖是物自身,即是生化人。她有人類的身體,但腦袋裡有一個機器,類似一般電腦的中央處理器,那個處理器使用的系統叫做「靈台」,而系統產生的意識叫做「真君」。(第312頁)
在調查此事過程中,Angel被殘害銷毀,而恩祖也被「回收」。胡德浩得到網路組織「海豚小組」的幫助,找到鯤鵬科技企業裡的線人內應,並在大菲協助下冒險進入鯤鵬企業的製作工廠,將被自己視為女兒的恩祖營救出來。在營救成功之後,德浩才從巴巴拉那裡得知,在鯤鵬科技企業開發「靈台」系統的同時,新加坡政界與學界也聯手開發另外一種意識系統,名為「康德機器」,意在通過複製國家第二代菁英的意識,培養具有感知與實踐合一能力的理想公民。研究專案由金茂泰教授主持,巴巴拉也參與其中。而最令德浩震驚的是,海清曾經遭遇意外離世,在柳信祐的安排下,安排鯤鵬企業複製海清的身體,把她出事前下載保存的意識,通過康德機器,上傳到複製身體,得以異體再生。在此意義上,海清是所謂「後人類」的第一個實驗品。總結之,鯤鵬企業是生化人機器身體的製造者,而賦予機器身體意識的來源有兩個,一個是控制批量製作人機合體「物自身」的「靈台」系統,穩定程度有待改善;另一個是在柳信祐支持下,為了培養理想公民研究開發的「康德機器」,經過調試升級到了「康德機器2.0」的進階版,可以培養行為和思想符合康德道德律令的個體(221頁),甚至「具有自然演化到3.0的能力,可以通過美學經驗和自然的目的性,連接感知世界和超感知世界」(第427頁)。通過「靈魂書寫器」把「真君」輸入「靈台」而獲得意識的,被稱為「準人類」,遍佈城市角落但沒有合法身份;而獲得意識的,被稱為「後人類」,如海清,在公開後人類身份之後,還可以繼承父親的政治事業,成為國家律政部長,甚至還在國家管制機器「內閣資政」被誤殺之後,當上了國家總理。耐人尋味的是,本來是準人類的林恩祖,在德浩安排下得以安裝「康德機器2.0」,認知學習能力飛速提高,最後還考取了靈魂治療師的牌照,成為柳海清的治療師。
第二個挑戰:鏡像人物
閱讀的第二個挑戰在於小說中的學術概念。最為重要的一個術語,是熱力學概念「熵」(Entropy):
熱力學第二定律。在任何封閉的系統中,能量的分佈都會逐漸變得均勻,溫度也會隨之逐漸下降。也即是說,會由高度組織和有秩序的狀態,變成混沌的無需狀態。系統的亂度的量度,稱為「熵」。(第145頁)
小說中有一個酒吧更以Entropy命名。熵這個概念也是美國後現代小說重要作家Thomas Pynchon在其名著The Crying of Lot 49著力經營探討的主題之一。[1] 王小波在《我為什麼要寫作》中,把寫作和登山進行類比,兩者都吃力不討好,消耗能量:「用熱力學的角度來看,這是個反熵的現象,所發趨害避利肯定反熵。」而在一個要求孩子們一律學理工的家庭中,理科出身的王小波對自己寫作的原因也不明所以:「立志寫作在我身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反熵過程。我到現在也弄不明白自己為甚麼要幹這件事,除了它是個反熵過程這一點。」
社會學研究者也借助熵這個概念,對人類社會運作機制規律進行預測。1972年,西方著名未來學研究團體羅馬俱樂部發表了題為《增長的極限》研究報告,提出人口和經濟的增長,必然耗盡世界上不可再生的自然資源,同時污染環境,威脅人類生存。在此背景下,美國當代著名社會學家傑瑞米.裡夫金(Jeremy Rifkin)與泰德.霍華德(Ted Howard)於1980年出版合著英文著作《熵:一種新的世界觀》(Entropy: A New World View,中譯本於1987年出版),其中提出現代文明應該經歷一個從力學世界觀(mechanical world view),向熵的世界觀(entropic world view)的轉變,同時也指出科技的發展是一個能源消耗不斷增加,因而「熵」也不斷增加的過程,從而得出結論,認為人類的歷史不斷倒退、逐漸衰亡。可見,如果沒有外部能量輸入,人類社會將變得更加混亂。
小說世界裡的外部能量,來自於鯤鵬企業批量製作的生化人機器,被叫做「物自身」,在這個城市從事各種低等職業,如妓女,地盤工人等。這個稱呼來自於康德哲學著作《純粹理性批判》中提出的一對概念,即現象(Phenomenon)與本體 (Noumenon)。 康德認為人的感性與知性結構只能談論物的現象(或表像),而唯有神能直觀事物本貌,也就是「物自身」(das Ding an sich; thing-in-itself)。德浩向恩祖提問何謂「物自身」時,恩祖脫去衣物,裸身相對,說這就是「物自身」。後來看到地盤的紮鋼筋師傅失足從高處落下,恩祖也對德浩說:「那是物自身,那個掉下來的工人。它要報廢了。」
第三個挑戰:如何世界,何以人間?
實際上,筆者認為,生化人的製造者以此稱呼之,本身就有一種扮演神(play God)的居高臨下之感,但在這些生化人獲得自我意識,開展行動之後,這些物自身便成為了世界的一部份,不再是被製作觀察控制的被動客體。那麼,就出現了人與世界存在的終極問題,也是這部小説中向讀者提出的第三個挑戰:這些物自身,和人類有何不同?人類又何以爲人?這個世界之外,還有怎樣的世界?這些挑戰,需要結合小説中的重要意象和哲學理論來回應。
(待續)
注釋
[1] 詳細介紹建議觀看香港電台節目《五夜講場—真係好科學之萬事有熵量 》,2021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