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兼
攝︰潘德恩
長工時剝奪城市人的生活,「食好西」或許是每日忙碌生活的唯一調劑。而深夜的飲食故事,似乎亦有著不一樣的意義。日劇《悠長假期》中萬金拉麵店、「深夜食堂」裡的主菜都是人生百態。但如果在家裡自己一個呢?台灣作家毛奇(蕭琮容),就在輯錄了其台灣《聯合報》上專欄文章的新書《深夜女子的公寓料理》中,訴說如何透過煮食,在忙碌的都市生活中找回自己的生活、探索社會。於1月22日在油麻地電影中心舉行的新書發表會,除了毛奇,Kubrick還請來研究飲食文學的鄒芷茵博士,讓兩位女子就飲食烹飪作對談︰講及的不只是書中內容,還有台港飲食文化差異,以及圍繞飲食文學的種種。
金蠔與菜刀
在她來港的短短幾日內,她已經在上海街與街市找到她接下來的題目──金蠔與菜刀了。毛奇提到,日前她與明報記者逛沙田的街市期間,留意到「金蠔」。她認為煮飯給她的樂趣不僅僅只是煮飯,而是一整套從街市開始的經歷。雖然街市的衛生環境及不上超級市場,年輕人或會敬而遠之;但在街市裡因人需面對面接觸,其時間感與地方感,是超級市場所難以媲美的。但跟台灣不一樣的是,台灣的菜市場常見到農民拿著其作物到菜市場賣,她就相當於一個地方的代表,一個微型資料庫;但相反,香港大多數蔬菜都是銀川、寧夏進口的。儘管如此,她仍然覺得這是來到不同地方,非常有趣的探險。
在保守報紙打游擊
談起她連載專欄的《聯合報》,它創報逾五十年,乃是台灣傳統大報。最初她連載專欄時,不少朋友質疑她在保守報章發表文章的用意。但她反而視之為機會可讓她暗渡陳倉,把不同的社會觀點帶進保守讀者的視野裡面,譬如說在地的糧食自己種,文化的多樣性,甚或最近在台灣吵得沸沸揚揚的多元成家議題。與之相對的是,聯合報讀者一般都是「成功有錢的大人」。她舉例說最近有篇文章就是講她拜訪一家同性伴侶的店。文中她為了他們作了料理,表達「無論同性戀或異性戀,一起搞好一家店已經很不容易了」。她在聯合報上寫這些議題,正可讓保守讀者習慣不同社群的存在。
毛奇亦特別留意到,文章登在報紙和書刊上的差別。在專欄上固然要暗渡陳倉,但當這些專欄輯錄成書時,她就希望用「一年來的生活練習」的方式來呈現。除這個時間跨度以外,每篇文章所標明的時間,其實亦象徵著地方的時間。在台灣,無論是日常菜式,還是高級料理,都講究不時不食——在甚麼節氣就要吃甚麼東西,還有吃當地的特產。她留意到,自二零一零年之後,台灣多了以二十四節氣來處理的書;而日本就更加極端,將每個節氣分成三段,即七十二候。為免繁複,毛奇選擇保留時間,而放棄節氣的形式。
煮出生活,寫出社區
與大部分同齡人一樣,毛奇並非全職寫作,而是身兼多職。然而當她發覺自己無論上下班,都在做文學、閱讀或者出版相關的事時,漸覺工作與休息無法分開。煮飯就是她找回生活,分開上、下班不同節奏的方法。而她煮飯過程的記錄,就不知不覺變成《聯合報》的連載專欄了。鄒博士則記起,之前也看過一本書,由於作者要上教會,會特地在星期天做不一樣的早餐,讓自己生活有所期待。毛奇則指很多上班族其實也需要類似的儀式,建立自己對時間的感覺。
但為甚麼毛奇會選擇深夜才煮飯呢?在香港,鄒博士提及她以前在深夜焗曲奇時,香味或者會擾人清夢。毛奇卻毫不介意,說她是最喜歡在深夜貼美食圖的那類人,透過「自己吃到別人吃不到」來獲得樂趣,從而紓壓。她以前在新竹讀書,新竹卻是台灣人很喜歡拿來開玩笑的城市。新竹有科技園,住了很多工程師;國立清華、國立交通等名牌大學也在那裡;城市人均收入也高,但整個城市沒有甚麼可以吃。所以如果她在深夜煮飯的話,受災範圍也特別大,成就感也就更大。
談起沒有廚房的問題,毛奇說台灣跟香港差不多,年輕人租住的地方常缺乏煮食的空間。即使大學宿舍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譬如說當有人帶電鍋煮食時,會常因電壓不足而跳電。從這種建築考慮裡面可以看出,在台灣整個文化教育裡面,並未很重視煮飯一環。最近台灣有輿論亦在反思的聲音,指煮菜這件事不應該跟人切割開來:「煮菜可以把自己餵飽又回去賺錢,然後再煮給自己吃。那這件事為甚麼在我們的文化裡面不重要呢?」如果連菜刀都沒拿過的話,諸如健康飲食、有機飲食等議題又從何談起?
毛奇亦看到越來越多大學開始重視飲食對人、社會的影響。不同老師和學生在校園,都會在原住民部落等各個層面上研究、推動飲食相關的議題。譬如台灣的飲食文化離不開它豐富的原住民文化,都市在發展過程中,若原住民不想選擇那種靠山吃山的生活,就必須在找工作,變成打造都市的勞工。因為缺乏資本的關係,他們的聚落一般在都市邊緣,離山離河也比較近。在調查中發現,他們因為吃野菜和河鮮的關係比較健康。這有別於他們會酗酒,口味重、不上進等刻板印象。與此同時,學生透過了解原住民飲食觀,會學會與他們共存、謙卑,不會一面倒認為自己是擁有較多資源的一方。
毛奇指,這幾年台灣農業運動的風潮一直都沒停止。這讓她對香港亦覺得非常親切,例如《種植香港》的出版、馬屎埔等等。這也是香港人在反思,於高度都市化的城市的邊緣地帶,農業的可能性。當然台灣的自然環境更好,不少高學歷都選擇到宜蘭、花蓮或者台東等地選擇以務農作為他們的主業,而毛奇就充當當中的橋樑,讓更多人知道。
飲食文學的源流與發展
人們總以為飲食文學等同飲食廣告,但毛奇認為若書寫僅關乎食物,其實跟食譜無異。飲食文學更多透過食物,引申出更多的討論。過去的飲食文學,多借食物來寄託思鄉、掛念父母的心情;這傾向在台灣尤其明顯,但凡四十歲以上的作家筆下的飲食文學。
除此之外,遲來的西化也加速飲食書寫的變遷。上一代台灣人成長的日子是沒有麥當勞的,但這代從小 就有好多國際飲食品牌。然而,西方飲食並沒有像香港般融入到日常飲食。香港開埠,被西方文化影響超過一百年,所以諸如意大利粉等食材已成為生活一部分。然而台灣的西化,卻是被日本翻譯過的版本,未變化得完全,所以會出現日本人不覺得是烏冬的烏冬麵。對毛奇來說,這是頗有趣的寫作素材。
毛奇老師與鄒博士從發展談到源流,期間說起林文月的飲食著作。林文月出生於上海日租界區。她文壇的地位,多在曾翻譯了日本《源氏物語》等古典文學大作。她的另一個向度在於她的散文,尤其是飲食文學散文。她筆下不少的作品,如今讀來都有種時代感︰《蘿蔔糕》中的蘿蔔糕,與香港人常見的不太一樣;《口蘑湯》的口蘑,其真正樣子甚至已經不可考,無法再吃上──這時候就相當依賴林文月老師的描寫:例如該種野菇很多砂子藏在皺摺之中,又或她需要以咖啡濾紙才可以濾出清澈的湯水等。從其文字中,摸索得到時代感與其好奇心。鄒博士談起自己的教學經驗,感覺到《蘿蔔糕》懷鄉的主題已式微。而在台灣,毛奇亦表示蘿蔔糕已成為早餐餐點,跟以前作為慶典食物不太一樣。
撇開懷鄉思國,現在的飲食文學會寫甚麼呢?毛奇認為現在的飲食文學,更多在表達生活風格,以及政治立場:諸如我支持本土農業,表達我是個有志青年;又或以鑑賞家的角度去寫,透過書寫介紹某特定品牌去表達個人的品位等等。毛奇回應聽眾提問時提到,我們對生活太多部分都很容易將就。 然而,用甚麼筷子、碗碟,對她來說都不應是輕易將就的事。即使是否支持環保,她認為人本質上應要用上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