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藝術與香港詩歌的完美結合──讀fly:〈此乃是木刻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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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念藝術與香港詩歌的完美結合──讀fly:〈此乃是木刻佛經〉

〈此乃是木刻佛經〉fly

必賜福與
玻璃此卦乃光是他
打破了意識
木氣伐其林鎮
十喂耽溺
導致失聰的
送我花辟支佛各方發出嘅聲
欸啲彷彿有著
寢廟印腳
擱起佛陀起來了

  這個作品發表於藝術展覽「微明」[1],屬於裝置概念藝術。然而,這同時亦是一首詩。全詩以廣東話拼入輪入法寫成,整首詩的輸入過程歷時約一分半鐘,記錄了每個字詞如何逐一呈現於螢幕當中。

  觀其題目,本為詠物詩,寫的是「木刻佛經」。但當詩歌一直發展,詩歌便開始以比喻、聯想等方法,在有序與無序之間離題,發展成勸人放棄執著。舌燦蓮花之處,不但「打破了」我們日常的「意識」和「耽溺」,更「導致失聰的」也能論辯佛理,「送我花辟支佛各方發出嘅聲」。這既像耶穌讓瞎子能看見,又像「竺道生入虎丘山,聚石為徒,講《涅槃經》,群石皆點頭。」,即頑石點頭的故事。其精妙之處,甚至如中國傳統故事中,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連「擱起佛陀」也從死物變得有血有肉,「起來了」。

  〈此乃是木刻佛經〉這首詩的語言極具質感,實在難以置信,竟然是fly第一首詩作。以題目為例,遺詞用字俱為上乘。「此乃」二字,有文言的古樸。「佛經」,指向智慧思辯,普渡眾生。以木刻去寫佛經,更是要長久歷練,少半點的雕刻功力也難以成事。可以說,這首詩光是題目,便已起手不凡,極具器度。此題境界,便是發願普渡眾生的基調。

  這首詩的精妙之處遠不止於此。當我們配合輸入詩句的過程,其意涵則更為豐富。在書寫的過程中,詩句其實經歷多次的演變才成型。且以題目為例,廣東話輸入法便交給我們以下的演變:

此乃
自來水
此乃是幕後
此乃雙目下
此乃三木剋夫
此乃樹木客服
此乃是木刻佛經

  詩句會有這樣演變,是廣東話輸入法有自動檢索,自動提供字串的功能,其選字的過程會依照用戶日常的慣常用字和數據庫裡的常用配搭來決定。而且,同一個讀音可以出現不同的中文字。因此在輸入的過程中,就會出現意料之外的句子。這些句子可以是極有創意的搭配,例如:「此乃樹木客服」。「樹木」是大自然,「客服」則是現代經濟產物,詩作如循此走下去,亦可以是非常有潛力的詩作。又如:「此乃雙目下」則比較接近原詩的意涵,令人聯想到「菩薩低眉」、「金剛怒目」。當然亦有句子如「此乃三木剋夫」,難以解索。而這個輸入過程的特別之處,就是呈現出詩人創作的思考過程。在詩歌寫作以言,有想法認為詩句是經歷長時間苦吟而得。又或者是「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靈感所到,詩句便摧枯拉朽而出,無人能阻。fly的作品提出了另一個角度,詩歌是擺脫語言慣常用法的過程,就是擺脫輸入法的數據,甚至反過來,在句子走進絕境時,以輸入法的數據剪接出新意。其次,一句好句,其實是忍痛捨割了無數好句,篩選了無數壞句才得見其貌。創作過程的去蕪存菁,傳統上我們只能另起故事以講敍。像常見的「僧推月下門」還是「僧敲月下門」,這個思演變的痕跡,是不能在詩作裡呈現的。而fly的錄像配合輸入法,則呈現了詩句的流變,這是其創作方法與傳統詩歌寫作的特別之處。

  然而,當我們抽出此詩的廣東話輸入法的輸入碼,則會出現極為有趣的狀況。

chinaismothafuckin

Bitchfuckyou
Policeequalgangsta
Dabholyshit
Motherfuckerlamchen
Subwaydamnit
Dojisacunt
Sonofabitchfuckoffjudges
Edbfuckyoujerk
Commiewanker
Gothefucktohell

  容我再以題目為例。「此乃是木刻佛經」的輸入碼是Chinaismothafuckin。乍看之下是一堆亂碼,實則我們亦可強作解人,透過重新斷句,強行將輸入碼變成看似有意義的句子如:Chinaismothafuckin。事實上這句依然不是一句完整的英文句子。世間並沒有「motha」和「fuckin」這兩個英文字。最近似的句子就是:China is mother fucker. 這可以是輸入法無意中所造成的魔法,亦可以是fly將句子千錘百鍊之後,所營造的語帶相關。而我更傾向這是其苦心孤詣之作。因為全詩不乏這種類似的有趣相似:譬如Dab/holy/shitSon/of/a/bitch/fuck/off/judgesGo/the/fuck/to/hell。因此欣賞這首詩,不單要欣賞其遣詞用字如何抒情說理,更要同時欣賞輸入法背後的意義。

  於是,這首詩在發願普渡眾生下,平空添上了妒惡如仇,這首詩變成了對政治敗壞的痛心和批擊。所謂「必賜福與」,配合題目,本應是說多讀佛經,踐行佛理,必能蒙佛賜福。「與」一字,有給予、交予,亦可以是「汝」,即「你」的通假。然而,「必賜福與」的廣東話輸入法則是「Bitchfuckyou」,亦即「bitchfuckyou」。一者賜福,一者「fuck you」,各走極端。詩句的意思由佛必賜福,一下子變成「汝此惡徒,佛都有火,定必金剛怒目,降妖伏魔」。再如「送我花辟支佛各方發出嘅聲」其廣東話輸入法則是「Son/of/a/bitch/fuck/off/judges」。詩句便由辟支佛講道,變成對法官的咒罵。由此觀之,〈此乃是木刻佛經〉在祥和寛容之下,深深隱藏着極大的憤恨,對世間一切的不公不平的憤恨。因為有些惡徒如Dab/Judges/police,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真是連佛陀都無法普渡此等人。

  這作品可堪解讀之處尚未窮盡。就詩作而言,其實我無法斷定fly是先有咒罵政權的中文輸入法,還是先有普渡眾生的宏願。如果先有咒罵而後有宏願,那就是反映了藝術、詩作,既能抒情之餘,更是一種在極權之下,欲蓋彌彰的危險工具。然而更可悲的是,廣東話輸入法是一種運用語言慣性的數據工具。無論是如何尖銳的評擊,如何義憤填膺的反抗,日常生活、社會體制、語言慣性,都有能力將你的反抗消解於無形。然後,更進一步將你的憤怒收編成為武器,反過來「導人向善」,勸人放下執念,泯滅一切反抗之心。

  另一方面,如果是先有宏願而不經意間牽扯出咒罵。這就是一首沉痛而飽滿的抒情詩。普渡眾生的宏願未必一定普渡眾生,可以是一個比喻,代表對藝術技藝的磨練、對知識的探索、對正義的追求,不一而足。然而傳統和社會從來不是輕易撼動的。歷史傾向懲罰所有有信念和理想的人。尤其是極權體制,每個意圖創新的人都是潛在的危險。因為創新代表打破權威,而每一個有志於文學藝的人,骨子裡都是先天帶着創新的基因。於是在我們踐行信念時,每一個走得比時代更快的人,都注定被歷史懲罰。於是在此亂世之中,當你寫出一首好詩,做了一個好的藝術作品、JudgeDabPolice各種son of a bitch就會橫加干涉。於是fly每寫一句詩,輸入法所代表的體制思維就無時無刻像幽靈般提醒藝術家和詩人:The 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無論藝術家和詩人有何宏願,如何反抗,最後所得出作品,都被過濾扭曲。你越有信念,你所受到的懲罰便越大。那麼這個作品,這首詩,不單是fly一己的抒情,更是一代人所承受的命運。

  值得留意的是,〈此乃是木刻佛經〉一鏡到底,每句詩都是一氣呵成。其實這種渾然天成的狀態,絕對不可能一蹴而就。整個作品約一分半鐘,但構思嘗試過程,不知經歷了多少次反複嘗試,碰撞重組。這種呈現方現,看似是無心插柳,實則卻是有心栽花,才能造成這種別出心裁的效果。而且,這首詩作的處理,打破了我們一貫對詩歌歧義的理解。新評批對歧義的理解,如今已變成不少詩人的基本常識。詩作能夠展現出越多有意思的歧義,這就是好句。但fly的處理,並不是一句句子的歧義,而是透過輸入法形成歧義。而這種歧義與詩句表面的意思完全背道而馳。而他的歧義,不單是閃靈乍現,又會在創作一句子後,自我消除,有意無意之間,似有還無。於是他同一時間達到了明晰和矇矓兩種美感,營造了詩歌的張力。他站着,同時又走着。另一方面從媒體角度而言,他將創作過程、思考過程、欣賞過程,全部呈現於同一個作品裏面。傳統的詩集、印刷品、文學刊物、報章,全部都無法做到這個效果。這是一種全新的詩歌創作方法。這不是純粹的AI寫詩,但又借用了AI來反擊體制所頌揚的慣常和平庸。他有純粹的詩歌美學追求,追求字詞簡練,營造用佛學可以令人頑石點頭的神祕感。但同時他對政治的不滿又散發出強韌的道德力量。這實在是一首複雜又令人感動的詩作。

  透過詩歌探討輸入法與文字之間的關係,在香港詩歌裡有類近的嘗試。1998年,西西:〈床前明月光〉便是〈此乃木刻佛經〉的先聲。

〈床前明月光〉
──倉頡輸入法

日是A,月是B,明是AB
床是ID,前是TBLN
光是FMU
床前明月光是ID
TBLN     AB
B FMU
李白酒醒,驚見蠻書

  然而,西西與fly的處理是有不同的。西西是將格律詩插入倉頡碼。然後想像李白目睹這種處理時,「驚見蠻書」,大驚失色。但其輸入碼並沒有形成有意思的字句。西西這首詩作,純粹是以一種遊戲的目光去遣詞造句。當中既無抒情,亦不意在論政。相形之下,〈此乃木刻佛經〉情感思想更形飽滿,有着更豐富的詮釋空間。可以說,無論是語言、思想、情感,〈此乃是木刻佛經〉都已經是極有特色的香港詩作。這種同時運用廣東話口語、英語、白話文的創作方法,就是香港人所習以為常的語言環境。這與中國和台灣的語言環境完全不同。這個創作模式本身就具有極強的本土性。

  最後,藝術與文學的跨界對話,並不是新鮮事。張慧行策展的《待渡》,由多位藝術家以媒體裝置、陶藝等方面重新發揮也斯的〈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又如香港文學館所策劃的《離留之間》,由不同的藝術家去發揮也斯、廖偉棠等人的作品。上述作品的共同特色在於,文學和藝界都是由不同的作者創造,文學提供文學作品,藝術提供藝術作品,由此形成對話發揮。而且這類跨界對話多數是先有文學作品,然後再有藝術作品。而〈此乃木刻佛經〉的重要之處在於,文學、藝術兩方面的發揮都是由同一個作者,在同一個作品裡完成。這不止是對話,而是裝置藝術與香港詩歌的一次,完美結合。因此,我相信,〈此乃木刻佛經〉將會是一首極為重要的香港詩。

 

注釋

[1] 展期為2021710日-731日。地點為香港歌德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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