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藝評/Ceci n’est pas un critique d’art ──多元視野──八、九十年代香港藝術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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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藝評/Ceci n’est pas un critique d’art ──多元視野──八、九十年代香港藝術新象

  最近參觀了HKMOA的幾個展覽,寫法國超現實主義藝術展、香港現代主義藝術展的兩篇評論,下筆都還順利。但是,在觀看位於五樓新空間的展覽「多元視野──八、九十年代香港藝術新象」時,我卻體會到一種似曾相識卻又陌生不已的感覺,以至於用了一個月才能動筆,寫下這篇「不是藝評」的「藝評」。

  比如說,從扶手梯走向展廳入口時,我突然發現自己妨礙了兩位少女的遙距自拍,不小心入鏡。而有意思的是,這兩位自拍少女用的不是手機,而是一部放在遠處牆邊的菲林相機。我自覺尷尬,於是對她們說:不如我幫你地影啦。少女們欣然應允,拍完之後道謝一聲,便翩然步入展廳,在不同的裝置藝術中開始各種擺拍。這間以Para/Site為藍本的「Coffee Shop咖啡店」裡。就留下了她們的倩影。少女們應該未必知道,這間巴西咖啡館對於香港藝文圈的意義。也未必會看到,在展冊上這段有趣的介紹文字:「由城西Para/Site到城東Para Site,不斷轉型也是對大小時代的回應,在2019年『巴西咖啡室』,梁寶山重申鑿冰藝術:『堅如冰,流如水,凝如露,散如霧。』」不過,旁觀她們開心體驗裝置濃濃文青氛圍,卻又未曾幫襯過現實中的的巴西咖啡館的我,何嘗又不是一個雙重的旁觀者呢?

  專門以代際作為策展主題,必然有其深意所在。正如這個展覽的客席策展人方敏兒在〈策展人語〉中所說:

這個展覽的構思並無採取傳統歷史線性敘事方向,而是希望基於個人策展導向,結合宏觀與微觀歷史,與多元視野轉換,發掘當中一些藝術新象。……觀眾一面觀看藝術作品及歷史文獻,一面於當下與歷史之間遊走,時間的界限被消融,形成具儀式感的磁場,彷佛進入一段勾畫出多重「想像空間」的旅程,產生別樣的互動體驗與價值聯想。

作為觀眾之一,我的確深刻體會到這種遊走於不同時空,似乎身在其中又在其外的感受,也可以借用一首歌的名字“Include Me Out”來形容。這段來自Deus的歌詞這樣寫道:

Where have I seen this before? 我在哪裡看過這個呢?
When will I feel it again? 我會再感受到它嗎?
Somebody opened a door 有人打開了一道門
I’m afraid to walk in 我卻不敢走進去
Imagination will kill 想像力會殺人
If imagination stands still 如果想像力站着不動
I read it in open book 我在一部打開的書裡讀得到

(歌詞中文為本人所譯)

  實際上,想像力和人間世,都無法停留不動,坐等捕捉記載。作為八十年代生人的我,餘生已晚,未有幸親身見證香港八、九十年代的藝術盛景,觀展期間感到自己似乎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時間上有共時之感,但空間上卻覺隔阻,難以找到自己的觀察立場和分析切入點。這個寫作瓶頸,直到最近閱讀了《不離地藝評──何慶基剪報集(一九八〇—一九九〇年代)》,才有所突破。作者游走于藝評、行政與學界三重空間,雖然有採用筆名甘甘,但往往以本名撰文分析,毫無距離之感。他在本書最後一篇回顧文章〈藝評漫漫路〉中提出自己的寫作準則:「藝術絕對可以用簡單、清晰、人家又可以看得明白的文字來述說的,如果做不到,只怪作者力有不逮。」(171)換言之,何氏對藝評寫作的建議,就是無需故弄虛玄,賣弄理論,以平實話語,與讀者溝通便可。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此次展覽中的各項裝置藝術,又何嘗不是一種與觀衆溝通的平實嘗試?當代藝術作品的特徵之一,就在於其日常性(quotidian),似乎每個人都能成為藝術家,也每個人都可以做藝評人。當代藝術作品評論之所以難寫,是因為其内容與觀者之間并沒有太大的距離,甚至已經是觀者生活的一部分。譬如說下圖中的「香港影像新景」L型白色牆身圍繞的台式電腦,實際上也是我少年時代的日常生活記憶。創作者和評論者也許都面臨着同一個挑戰在於,如何讓幾代人都有可能通過觀看而產生共鳴呢?寫到這裏,我不免想起唐代詩人陳子昂的名作《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在各種藝術作品中,能夠超越時空直指人心的,究竟是甚麽元素呢?是愛?是時間?是死亡?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先回到觀展經驗,在不同裝置藝術中,我用了最久時間觀看的是蔡仞姿的裝置作品《殘陽如血,蝶夢如煙》,作品是對她1985年「空間內外」展覽作品《山中拾掇》的重新演繹。當其時,有一對情侶在這幅幅薄紗圍繞而成的明亮光影空間之中攝影,身穿白色長裙的女生看來已經很有經驗,一時望向落地玻璃窗外的維港碧海青天,一時低頭長髮散落面龐作深思狀,而男生靜靜按下快門,微風吹拂下白色薄紗飄動,氣氛十分溫暖靜謐,也讓在紗外的我駐足了一陣。當情侶拍完離去,我便仔細觀看每一幅上面的書法作品與歌詞,其中有一幅上印着詩人白倫敦詩句「一塊石頭 使流水說出話來」。 詩文影像内容,在我看來多屬錢鍾書先生專門撰文總結的「詩可以怨」,「蚌蛤結疴而銜珠」,抒發悲傷痛苦情感的一類作品。

  如此看來,讓當代藝術能夠連結不同代際而又日漸原子化的個體觀者,從而使其形成「觀衆」群體的關鍵因素,我想,應該是痛苦(sufferings)。雖然少年不知愁滋味,但人生不斷成長,愛與生活的過程中,總要面對青春流逝,摯愛消亡,Momento mori(拉丁文「勿忘你終有一死」)的那種痛苦。過《殺神》第三集中,幫助John Wick逃離紐約的俄國女性長輩一邊帶他經過芭蕾舞台前幕後傷痕纍纍的舞者,一邊提點他:Life is pain. Art is suffering. 生活原苦,藝術實痛。最近和一位恩師溝通,他也贈了我一句拉丁文:Ars longa, vita brevis. 這句話原本來自希臘醫師依波克裡特在《Aphorismi》一書中的開始兩句。我覺得可以直譯為 Art is long,life is short. 人生苦短,藝術卻長。實際上,在原文語境中,ars這個詞所指的是做某種事情的技巧,也就是所謂的「術」,而並非今日我們所理解的狹義的藝術(fine arts)。所以,這兩句話還有一層更深含義:要花費時間才能培養技藝,而人生時間卻十分有限。在此基礎上,還可以延伸出這個理解:藝術對於短暫的人生,影響深遠。

  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十一年回望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四十年時間裏,香港藝術景象的變遷,對於曾親歷其中的藝術家、藝評人與觀看者而言,已經是半生緣分。在展冊上,蔡仞姿這個裝置作品被賦以「跨代任務」之名,我想:究竟這是甚麽任務呢?不如,還是借用《不離地藝評》中的丁穎茵所撰寫的〈導論:寫給2097的藝術工作者──藝術評論與展覽如何發掘「本土」的内涵〉來回應這個問題吧:

對於你而言,2020年大抵是過去的一組數字。或許你所處的世代,手作勞務早已由人工智能取代,網絡與現實世界亦融匯成多維度的領域。我難以想象這是怎樣的世界,也無法了解新新時代的藝術以何種面貌叩問當代文化。……

不過,藝術關乎感知、關乎挑戰約定俗成的規條,更關乎拓展時代的想象與思考。無論時代如何,我相信投身藝術的同路人依舊關注藝術如何立足於時代、如何面對自身的文化脈絡。即使未來的香港,藝術史檔案終於編修得齊備,我們也不妨思考一下藝術作品如何隨時代流轉、如何將美的記憶交給後來者。(11)

  行文至此,我只能借用瑪格利特“La Trahison des images”(形象的背叛)作品中的名句Ceci n’est pas une pipe 來為自己這篇文字做一個辯解:我的確有努力嘗試使用「簡單、清晰、人家又可以看得明白的文字」,還忍心刪掉了好幾段已經準備好的理論文字。這篇文字的確是對這個藝術展覽的評論,但它也不能稱得上是一篇價值判斷明顯的藝評。還是有請各位讀者接受想象力的邀請,打開門,走進八、九十年代香港藝術圖景及其再現,慢慢體會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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