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故事如何說?
2016年底,當時我客席授課於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曾在香港歷史博物館的演講廳,以香港文學與世界文學為題作公開演講,家人也來捧場。當時,「香港故事」常設展還在。演講後,我們全家從史前香港一直漫步到二樓六十年代裝飾的茶餐廳,吃了一個最為港式的下午茶。2020年10月18日,這個常設展告別觀眾,據說預計兩年後才會再開放。此展不再,令人感慨──時至今時今日,香港故事還應該從何說起?我們應該如何回應詩人也斯在1995年發出的大哉問: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那麼難說?
香港固然多變不定(elusive),但故事本身也並不好說。文學理論家布魯克斯(Peter Brooks)在分析文學敘事的意圖和設計時強調,閱讀必然要追情節,而他的著作題目正是《閱讀為情節》(Reading for the Plot)。敘述故事,難在要貫穿主題,按照一條時間線或者情節線,編排起承轉合,最後還要給讀者一個結尾的交代。這也正是香港故事從何說起,如何收尾的難題。在《香港:消失的文化與政治》(Hong Kong: Culture and the 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一書中,阿巴斯(Ackbar Abbas)建議可以用「書寫香港」(writing Hong Kong)的概念來擴大「香港文學」的範疇。這或者也是一個出路。
如果跳出文學的敘事思維框架,也許視覺藝術能夠提供一個更為直觀的方法來描述經驗,保留記憶。柏格(John Berger)在《觀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中提出:「「觀看比詞語更早出現」(seeing comes before words)。 如此說來,在「書寫香港」之前,「觀看香港」(seeing Hong Kong)早已出現。那麼,我們可以從香港藝術館的主題展覽「香港經驗 香港實驗」(2019年11月30日至2021年5月30日)獲得一些啟發。
正如展覽概述中所說:「香港藝術的發展,是獨特的『香港經驗』。新的生活帶來新思維,觸發了藝術家發揮出『香港實驗』的精神。本展覽正嘗試以逾半世紀不斷積累的館藏,尋找香港的藝術故事。」本次展覽中,我對現代主義以及都市空間這兩個主題,尤感興趣。而這兩個主題,實際上也密切相連,互為呼應。
現代主義
Modern一詞的拉丁詞根,意思就是當下,而現代主義modernismo西班牙語一詞最早使用者是尼加拉瓜詩人達里奧(Rubén Dario),而現代主義在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勃興於歐洲,盛大於巴黎,又被介紹到海峽對面的英國,那又是一段佳話。
何謂現代主義(modernism)?在《劍橋簡介叢書──現代主義》一書中,任教於耶魯大學的比較文學與英文教授路易士(Pericles Lewis)如此定義何謂「現代主義」:「現代主義者的表徵危機體現在兩個方面:關於能夠表徵甚麼的危機,還有應該如何表徵之的危機,換言之,關於藝術表徵品內容和形式兩方面都有危機。……同樣的,現代主義來自於對表徵新內容,也就是現代世界歷史經驗的挑戰,在這個情境下改變關於藝術和文學本身地位的社會規範(social norms)。」路易士繼續寫道:「現代主義的原創性並非僅在於介紹另外一套慣習(convention),而是在於它承認藝術慣習需要恆常更新(constant renewal),一種永久革命(permanent revolution)」,而「現代主義堅持認為,每位藝術家或作家都應該創造出新的相關慣習,從而按照他/她的具體經驗而表徵現實。」
值得深思的是,所謂「革命」(revolution),在英文中其實有三個意思:第一是指眾人以暴力嘗試中止某個政府的統治而建立一個新政府,例如法國大革命;第二是指人們生活、工作方式的突然、極端或者全面的改變,例如農業革命、工業革命、科學革命等;第三是指圍繞某個物體作圓形軌跡的運動,與動詞revolve直接相關。在路易士的論述中,所謂「永久革命」,所指的應該是第三個意義。這個定義,實際上也呼應了十九世紀下半葉,文學藝術家對現代性的反思。早在1863年11月,法國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便在《費加羅報》(Le Figaro)上發表了藝術評論〈現代生活的畫家〉(The Painter of Modern Life)為標題,將其畫家好友居伊(Constantin Guys)的創作風格歸結為「現代性」,並作出定義:「我所謂的『現代性』,指的是藝術那消逝,奔逃,變化的一半,而另一半則是永恆和不變的。每一位舊日大師都有他自己的現代性,從前幾代人那裡傳承到我們手上的精美肖像畫中,極大部份人物都穿着自己時代的服飾。」
借用波德萊爾的話來形容本次展覽中的「現代主義」部份,可以說每一位香港畫家都有自身的現代性,而所展出的風景畫中,都體現着畫家所處的時代特色。不少參觀者,都會在觀展間隙,端坐於香港藝術館精心安排的面海座位上,靜觀維港對岸層疊大廈在黛色連綿山巒之上勾勒的天際線,遙望小輪或舢板用雪白浪花剪開海面藍綠波光。此情此景,讓人不免想到《金剛經》中所言:一切有為法,有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而同一番景象,在詩人畫家王無邪的水彩筆下,則化為1999年創作的水墨設色紙本《香江幻彩》(Scintillating Hong Kong)。王無邪生於東莞,在港成長,深受中國古典文學薰陶,也精研西方現代文學。1958年參與創立現代文學美術協會,從美術進入詩歌創作,是香港現代詩最早的宣導者之一,與葉維廉合辦《詩朵》,與崑南合編《新思潮》、《好望角》,並曾被稱為香港詩壇「三劍客」一位。2013年1月離世的也斯,在其任教授的嶺南大學中文系所指導的最後一位博士鄭蕾,博士論文題目正是《香港現代主義文學與思潮》,以「香港現代文學美術協會」為視點。此論文在2016年作為《香港現代主義文學與思潮》專書出版,封面正是王無邪畫作。鄭蕾博士論文主要討論崑南、王無邪、葉維廉、李英豪、蔡炎培等香港土生土長的現代主義作家,對於五六十年代興起於香港的現代主義,有此綜述:「放逐於政治意識形態邊緣的香港文學,不但兀自生長出不同於中國現代文學敘事傳統的城市文學,更在此一失落與追尋中逐漸完成一套極富特色的文學/藝術敘述模式。而這套敘述模式的起點,正始於五、六十年代風行一時的現代主義思潮與文學實踐。」
《香江幻彩》採用國畫的橫幅尺寸,以一種全景式(panorama)鳥瞰角度,展現維港兩岸風光,畫幅中間是港島景象,天色山巒背景虛化,似乎通過雲彩渲染點綴調和,與高樓大廈融為一體,難分別彼此。觀者需要近看才能分別出不同建築物輪廓,而大菱格中帶着細長方格的線條交錯,則將天青黛紫鵝黃交融的柔和設色整體打破,強調畫者身份視角。也不免會讓觀者如我想起北島的一字詩:
《生活》
網。
生活在香港,難免經歷「網中人」的命運。此地最為重要的網絡,可以說是港鐵。畢業於四川美院的王亥創作的油畫《從荃灣到中環》,正將網中人的情態生動捕捉。從新界到港島,地鐵所連接的兩個空間,就好像村上春樹筆下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不同生物在地鐵這一 「無地」(non-place)之上擠迫,物理距離幾乎為零,而心理距離不知道有多少個光年。沖進車廂的人,義無反顧,而好不容易下車的人,表情也並不輕鬆,又係揾食嘅一日。
同樣是中環,在石家豪的《香港環覽》中,卻擬人化為一座座討喜女體,剪着Bob頭的IFC一期高妹低頭凝視做出OK嬌俏手勢的梳髮髻四季酒店女孩,而交易廣場猶如埃及豔後版本雙妹嘜對視,躲在高挑杏眼長髮如瀑的IFC二期女神身後,怡和大廈對IFC女神表示敬意,而渣打銀行則藐嘴噤聲,滙豐銀行女士不知何故扁嘴蹙眉,但香港會小姐卻作神秘微笑。這中環建築群芳會似乎貌合神離,也可能共有圖謀,有待觀者琢磨。
展覽中還有很多值得回味深思的作品,值得流連細看,相信應該會在不同觀者心中激起各種情緒和思考。作為一個所謂的「非土生」居民,我這些年和不少曾在此間任教或即將離開的中外學界朋友聊過,最後都難免感歎一番:這個城市過客匆匆,空間擁擠,節奏太快,人情甚淡,讓人愛恨交纏,離開之後卻又懷念。懷念的是地景,還是人文?或者都有,或者都不是。亦或者,懷念的是自己曾在此城揮灑血淚汗水,共同哭笑進退,那一段今生不再的經驗與實踐。其實,這也正是現代主義文學與藝術所提倡的態度──擁抱當下,力求改變,也許每個人都有成為現代主義者的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