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診》:德國的民族羞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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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診》:德國的民族羞恥感

  近來2021年度英國意識共和獎(Republic of Consciousness Prize)入選名單公布了,居英德國作家凱瑟琳娜.沃爾克默(Katharina Volckmer)的《會診》(The Appointment)榜上有名。這個獎項專門給予出版了出色書籍的小型出版社,其條件是出版社必須少於五名全職員工。我認為這種獎項特別有意義:從一種意義上,小型出版社會把心力放在自己真正欣賞的作品上,在挑選的過程中着眼點有別於大眾市場的考量。從文學的角度看,這或許是應有的市場生態。

  沃爾克默的《會診》無疑是一部出色和特別的作品,它全書只有約一百頁,正是那種只消一個空閒的下午就能讀完的小品。全書的敘事方式以一場心理會診展開,會診的病人是一名年輕的德國女性,聽診者為塞利格曼醫生(Dr Seligman)。作者的敘事語調看似輕鬆趣怪,但卻要她一開始就談對希特拉的性幻想。甚大膽的是,小說的內頁其實有一個副題:「或,一根陰莖的故事」(Or, The Story of a Cock),而在美國的版本更是明目張膽的說:「或,一根猶太陰莖的故事」。

  雖然作者沃爾克默是德國人,她並沒有以自己的母語寫作。事實上,《會診》德語版的出被可能遙遙無期,即使出版了也怕會引起一些醜聞和風波,因為,這場「會診」的主要內容其實是德國歷史中最沉重的一個議題:二戰的猶太人屠殺。

  身為德國人,沃爾克默認為她不能以沉默大國如此尋重的議題,而她認為德國人的一個問題正是喜歡以沉默的方式回應過去一段羞恥的歷史。「我猜想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沉默,但在德國,我總為此感到非常不適。」她這樣說過。[1] 或更進一步,作者試圖以極度幽默的筆調,講述世人不應迴避的問題 ── 雖然幽默就意味着內容上的「踩界」。

  沃爾克默在訪談中說過,《會診》雖然以性和納粹歷史作為主軸,但它講述的其實更是身分認同的問題。一場病人與醫生之間的會診,正好製造了一個既是私人與非私人之間的場域:在這裡,病人可以大談自己最私人的事;但在這裡,醫生不能把病人所說的話看作私人之事。就如作者本人說,作為德國人,特別是女性,似乎都有一種告解的的必要,因此《會診》是一場告解,而一直沉默的猶太醫生剛好是最佳的告解對象。[2]

  女主人公對醫生一些叨叨絮絮的說着各種奇怪的想法,但其中看似抱怨和隨口而談的想法可能隱含着重要的解讀線索。有一幕敘事者大談性玩具於兩性之間的分別,說日本人為男性研發女機械人性玩具,卻不為女性做相同的事,實在是非常奇怪的現象。難道這不只是為機械人安裝上電動陽具,和移除胸部?她甚至認為機械人樣子都不重要;她只是覺得,這方面的不平等是男女於獲得性滿足的分別所導致的。或許,社會認為女性只要開口就能在街上找到真的陽具,她們根本就沒有購買性愛機械人的必要。

  由此她開始延伸到自己對身體的不安感和羞恥感,又從個人的羞恥感連繫到整個德國民族的羞恥感。她甚至跟塞利格曼醫生說:「年輕的時候,我一直以為真正克服大屠殺的唯一方法,就是愛上一名猶太人。」想必這一定使身為猶太人的醫生感到尷尬,再加上小說的副題:「或,一根猶太陰莖的故事」,讀者更是對這場會診的內容感到一陣窒息。

  作者沃爾克默認為,這是從民族的羞恥感引申到個人羞恥感的象徵。[3]

  弗洛伊德在1933年的一場講學談論過女性氣質,這是後來精神分析學派的一個重要的討論依據。他在講學裡談到過羞恥感,認為羞恥感是女性其中一個典型的情緒,是缺乏陽具的結果。[4] 這是弗洛伊德其中一個著名的概念:「陽具羨妒」(penis envy)。指的是,女性因發現自身與男性的不同,感覺自己身上缺少了某樣東西而生的自卑和羞恥情緒,繼而對羨妒擁有陽具者。[5] 

  後來的梅蘭妮.克萊因(Melanie Klein)對這方面的討論作出了不少貢獻,是精神分析學派裡,關於因羨妒而成的羞恥感的理論奠基者。然而,她不盡同意弗洛伊德的「陽具羨妒」;她認為陽具羨妒指的不是渴望擁有陽具,比起發現自己缺乏陽具,發現自己不像母親般擁有胸部更是羨妒的來源。這種難以言喻的羨妒是羞恥感的來源;這種羞恥感源於對自我身體的不安全感。[6]

  《會診》的作者沃爾克默或許注意到精神分析學派的這些觀點。比如說,在被問到為甚麼要以英語寫作,她說:「弗洛伊德想說無禮的話時會用法語。」其後又說,《會診》只能夠以英語寫成:「德語不會有這樣的效果,它不會搞笑。」我們或許可以想像,在特定的情況下,非母語的寫作近貼近無意識的狀態:用非母語寫作可以更誠實。

  假如沃爾克默有讀弗洛伊德,而她又偏要以「一根猶太陰莖的故事」來命名這本小說,她或許是有意或無意地要回應「陽具羨妒」的觀點。我想,她的思考進路比較似克萊因論羨妒和羞恥感的觀點,似陽具為一種更複雜的象徵。

  一來是,女性對陽具的想像並不如弗洛伊德所說,必然是因缺乏而喚起的羞恥感,小說主人公在談到陽具時,說的是它更抽象和非人性化的一面:比如說,電動陽具。其引申的含意是,在現代社會,「陽具羨妒」和陽具缺乏其實發生在非人的東西之上,而其反映的東西更為有趣。機械人缺乏陽具,其含意是甚麼?另外,主人公提到可以在機械人身上加上胸部,這其實映照了一些精神分析學家的觀點:男性或女性的「乳房羨妒」。

  但這裡重要的可能是,機械人缺乏陽具的現象指反映了一種權力的不對等。在一方面,社會重視男性的性需求才會製造女性機械人;而在另一方面,機械人被設計成女性,也充分反映了女性在權力對抗上的某種優勢。對於如何審視這個優勢,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見解,這裡不應多談。但根據《會診》的整套敘事邏輯,故事上的主人角其實對此有深明的覺察,她有一刻知道女性於性上的權力狀態,如此她才會說:「年輕的時候,我一直以為真正克服大屠殺的唯一方法,就是愛上一名猶太人。」只有把性權力交給猶太人,才算是一種真正的權力賦予。

  當然,根據敘事者的口吻,她不像同意這是健康的做法。顯然地,她並不確定怎麼才算是確當的做法,這正是她需要這場會診的主要原因。但在另一方面,她偏要找一名猶太醫生,似乎也暗暗地指向了找尋答案的方法:猶太人是屠殺的真正受害者,答案很大程度取決於他們對事情的看法。

  《會診》有趣的是,猶太醫生由始至終也是保持沉默。在一方面,作者認為德國人不應在二戰的過錯上沉默;但在另一方面,她卻描寫了一名沉默的猶太人。這似乎也是一種答案。

 

注釋

[1] Elle Hunt, “Katharina Volckmer: ‘Germans say they’ve dealt with their past. But I don’t think you can’,” The GuardianSeptember 3, 2020,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0/sep/03/katharina-volckmer-the-appointment-interview-germany.

[2] Ibid.

[3] Ibid.

[4] Sigmund Freud, “Lecture XXXIII: “Femininity”,” In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Volume XXII (1932-1936), ed. James Strachey (The Hogarth Press and the Institute of Psycho-analysis, London, 1964), 132.

[5] Sigmund Freud, On Sexuality: 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 and Other Works (Penguin Freud Library, vol. 7, 1991) , 195-6.

[6] Melanie Klein, “Notes on Some Schizoid Mechanism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27 (1946): 99-110;參考:Melvin R. Lansky, “Shame: Contemporary Psychoanalytic Perspective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sychoanalysis, 22(3) (1994): 438. 和 Andrew P. Morrison & Melvin R. Lansky, “Shame and Envy,” In Jealousy and Envy: New Views about Two Powerful Feelings, ed. Leon Wurmser & Heidrun Jarass (The Analytic Press, 2011), 179-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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