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羅卡、趙向陽策劃,劉嶔主編,《雄艷者的色想與美典──邱剛健編導電影劇本集》,香港:香港電影評論學會,2021年,經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授權刊登。
1985年下半年,邱剛健在臺灣執導的《唐朝綺麗男》經歷一波三折卒告完成,剛好趕及參選金馬獎。我有幸在臺看到,即時的反應是驚喜於他的創意飽滿而新鮮,又惋惜於條件所限,視聽表現未夠精細,發揮也不夠盡致。其時「臺灣新電影」正處於上升期,同年出現的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楊德昌的《青梅竹馬》、張毅的《我這樣過了一生》、萬仁的《超級市民》都關注臺灣的社會變遷、新舊交替過程中的文化衝突,各有特色的本土寫實美學和低調內斂的作者風格都備受讚賞。相比之下,《唐朝綺麗男》顯得高揚跋扈、刻意前衛地走回虛構的古代而不「本土」,和新電影的着重「本土關懷」相去頗遠,可能因此並未獲得重視,賣座也不如理想。
邱執導的另外兩部影片,《紅樓夢醒》(1977)、《阿嬰》(1990)都似生不逢辰。前者拍製於本地影業處於低度開發的新加坡,匆匆上馬,製作條件不佳,看過的人很少;後者完成後老闆很有意見,在臺公映零落,之後給加拍床戲,又刪短了四十分鐘,當作色情片《聖女的慾望》(1993)再發行,原版只在香港藝術中心放映了幾場。如果再追究遠些,原來,在邵氏公司當編劇的他1970年,兩度執導都因拍法太「新潮」而被叫停,可見他的導演生涯很不順遂。正因如此,邱作為導演的業績比較少受到關注。
我自己也是在他離世後一再重看他編劇和導演的影片和文本,印證了他言談中透露的創作態度和理想:寫電影劇本和寫詩寫小說一樣是嚴肅創作。理想的劇本是能獨立存在的電影文學作品,既有激發影像的電影感,也有文字之美。而細心觀看《唐朝綺麗男》和《阿嬰》,則具見他把詩的意象、劇場的魅力化成電影影像與聲音的苦心,和讀劇本比又是另一番感受。
秉承他的「好的劇本可以獨立存在」的願望,我們在出版了《異色經典──邱剛健電影劇本選集》之後,嘗試再編整出版他自導自編的三部片(其中有兩個是合編的)的劇本。邱生前總認為自己的劇本「不夠好」而不大願意出版,本書收錄的這三部和他1966年加入邵氏後最早寫成而沒有拍出的《江湖行》,作為電影文學是各有特色,作為研究資料也是難得的,這可見於幾位特約評論人的導論。
邱剛健的劇本/影片中出現的人物有不少是漂泊不定、無根又無掛搭的。《地下情》(1986)和《人在紐約》(1990)的主要角色都如此在城市中漂泊。《胭脂扣》(1988)的如花是漂泊的無主孤魂。《阮玲玉》(1992)的女主角有家而不安於家,因為缺乏可付託的男人,對事業愛情都沒有安定感。《唐朝綺麗男》寫的正是唐代那自由開放氣氛下多名年輕人在生與死之間狂放漂泊,追求生命意義。《阿嬰》的人物似是飄移於人間和鬼域、正和邪之間,而《江湖行》自是個流浪者的故事。即使《紅樓夢醒》不宜這樣歸類,也有一位過客身份的林妺妹,飽覽濁世情後,準備飄然回臺北去。
你會說,邱剛健本身就是個漂泊於大陸、香港、臺灣、新加坡、馬來西亞、紐約的過客,對漂泊流離有切身感受。我卻傾向於認為,雖然他曾經在多個城市、不同文化環境中居留,卻不喜漂泊流浪,而是設法定居適應。他的創作表現源自觀察加想像,遠多於來自經歷。他曾經說過:「創作上我喜歡不斷的求新求變,追求強烈與冒險,但生活上我追求安穩和舒適,不想有什麼風險。」[1] 我想,正是這樣的生活和思想不一致的張力,造成他作品中常呈現的信仰與懷疑、追隨與叛逆並存、美與醜、聖與性、暴烈與溫柔相生相剋的二重現象。而這也是邱剛健的電影和劇本作品可堪玩味的所在。
作為他的舊友,我會在欣賞他的作品時,不禁聯想起他的性情而不無唏噓。作為本書的策劃之一,從發想到選材,找贊助經費到完成出版,過程頗費周章。幸得邱夫人趙向陽的鼎力支持,香港電影評論學會一力擔當出版,邱在臺灣和北京的友好多方協助,而主編劉嶔君四出張羅,搜證研究,又編又寫,使得本書能穿越疫症危難,安然面世。感恩之餘也向他們深深致謝。
〈前言〉排好後,2020年12月某天忽聞趙向陽女士舊病復發,至2021年1月急轉直下,8日晨去世。
我對趙姐的惋惜與懷念之情至今未散,謹補誌以致哀思。
策劃 羅卡
注釋
[1] 羅卡訪問:〈邱剛健談創作與生活──《唐朝綺麗男》的前前後後〉 (1985年,香港),收錄於《美與狂──邱剛健的戲劇.詩.電影》,羅卡主編,喬奕思、劉嶔助編(香港:三聯,2014),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