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耕力

  文化研究在世界各地的學院體制都急劇倒退——當然,它本來就沒有被很多人認真看待。但對香港來說,大型運動過後,要討論文化上的政治,所以文研又好像十分重要。

  這學期備課,重讀了一些很舊的書,又看了一些近年的書,心裡冒出一些想法,覺得以往看過的教科書和雞精書,雖則給了很多有關何為「文化」和「文研」的定義,但總是不太能準確形容自己的感覺。那感覺就是:文化研究是一種有關「深耕力」的研究。

  文研是 「深耕力」 的意思,是指它不是discipline而更多是literacy。它執着的不是method而更執着relation。它最重視的不是knowing,而是knowing與living和doing之間的關係和互動。它也是一種「力」(power)

  很多人都知道,文化理論家們把culture的定義從精英經典的戀物崇拜中解放出來。Culture被重新定義,成為日常實踐和傳播過程,那就是把culture視為一種 power of cultivation,一種cultivate事物的「耕作能力」。

  Power很多時被翻譯為「權力」而非「能力」,原因很可能是受傅柯(Michel Foucault)及其中文譯者影響。從前讀書時,常常學習「揭示」文化如何是一種「權力關係」,往往是指意識形態批判。但很多時,文研著作說的「power」是指一種「力量/能量」,而那更像一種深耕的「韌力」而非「權力」,是那些「沒有手握權杖的人」所表現的能力。文研不二元地把人分作「有權者」和「無權者」,而是相信「無權的人有能力和韌力」,主要是討論這群「無權有力的人」做了甚麼,又可做甚麼。

  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說過,他書寫政治理論,是因為他沒有政治權力。如果他有權,是會立即做事,不用浪費時間寫字。相應地,我覺得弱者或文化小眾才需要學習「深耕力」。有些強者可以赤裸地暴力,有些強者精於隱藏各種意圖,他們是不用學習深耕的。

  弱者沒有權力(權杖)去立即作改變,所以要學習有耐性,要洗自己腦,說我在等long revolution,要學習改變自己(self-cultivation);把能量於不同領域(field,也是農地)開展,用符號學把日常萬物視作符號,然後看出另一些意義,好比在農地學習觀看千千萬萬種植物,然後決定用哪些形式(form)和技法(technology)、去播種或接枝(articulate)。

  學習「深耕」,好像是要學懂明白,你眼前的東西是會成長的,但你自己要學如何看待它,悉心料理它。文研常常說criticism,但那不是指negation,而是指一種reflective appreciation。

  直白的邏輯,好像把世界想像成工廠和機器,線性的A到B,講效能和速度;「深耕」是把世界想像成自然界,是看到多元,是緩慢成長,很多時甚至夭折,但如果成功變成大樹,那會很強壯,而且很美。

  有兩種「深耕力」,一是把能量轉化成文字影像等符號的能力,二是把人與人連結和劃界的能力。前者即literary或media culture,後者是cultural的sociology或anthropology或geography。

  似乎是,如果專精研究符號而不太思考人與人關係,是文藝研究;如果不太思考符號而主要思考集體的互動,是社會科學。相比之下,文研內的文藝研究者,傾向研究「很多人着緊的符號」如何被變出來;文研內的社科學者,傾向研究「為何人們會因為符號而連結和劃界」。兩者都是在思考能量如何被cultivate出來,但前者關注那些小心craft出來的「死物的」符號(及其運動),後者更重視那些小心經營出來的「生人的身體的」的協作和劃界。兩者不是對立,只是主次有別。

  從歷史角度看,人們開始關注「深耕力」(culture),總是因為有強大的邏輯壓過來,一種令人感到命定、注定、必然、科學、普世的力量。

  我看過有學者說,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說culture是way of life而不是lifestyle,因為way of life是宗教性的「生活/生命之道」或「生活倫理」的意思,而是有其環環相扣性的wholeness。一種whole的way of life,是一種有很多元素連接起來道路,展示了意義在哪、又指向哪裡。

  所以文化研究要關注的,(本來)不太是某種lifestyle(生活方式),而是一種本來有自主性的、可指引生活路向或人生意義的世界。要關注它,是因為看到它的wholeness被威脅,看到其連結性被瓦解的狀態。人們要用更多「深耕力」去把被拆散的元素重新連接起來,駁回或重構那條生命及生活之道路。

  說「意義不是命定」的,本來是沉重的說話,但後來好像變成「事物有不同角度」的無聊話。霍爾(Stuart Hall)說意義非命定時,用的例子是黑人過去五百年被看死,被視為沒有自立能力的土著,我們黑人要改變黑人的意義。大西洋黑奴貿易後,幾百年後才出了明星社運家羅伯遜(Paul Robeson),半世紀後才有流通全球的大電影《黑豹》(Black Panther)(當然,其他政治正確就係另一回事)。所謂「meaning is not fixed」,內含的沉重和難度,跟今天說香港可光復和中國要民主差不多。

  這段研究「深耕力」的歷史,一般似乎有兩種解法,一種是來自「西方新左翼」(工人深耕力),另一種是「非西方殖民地」(殖民地人民的深耕力)。但我覺得自己不太投入到這兩種譜系。原因不是我沒有自視為勞動階級和被殖民者,而是覺得在中文世界及香港的歷史脈絡去用這些詞,出於翻譯及各種知識生產的政治,會有很多問題。

  看過有人從冷戰的context去解釋文化研究在戰後的處境,好像我比較能代入:整個世界,似乎是自由主義和國家主義的對決,但有一群人說,在individual和collective之間,還有時合時分的community;在兩個「帝國」或三個「世界」之間,還有具體的place。

  最近看到威廉斯在《希望之源》(Resources of Hope)中,討論威爾斯文化,說它不是BBC文化,又大罵倫敦的殖民主義,又說威爾斯人應該如何努力自處,維繫自己的culture。又有一個訪問,威廉斯說自己跟威爾斯的親緣關係多於跟工黨的關係,認為民族主義要分大英國民族主義(反動的,工黨也支持的)和進步民族主義(即威爾斯及蘇格蘭)。我覺得這裡的culture,就是某種威爾斯人有的power of cultivation。這篇文章,好像從來沒有在任何文化研究教科書和雞精書看過。

  在地方共同深耕的能力是甚麼?這條問題,在我的social media世界,好像被擱置了很久。之前幾年,常常沉迷有關「國際」的知識,覺得那是「希望」所在。去到一個極端或盡頭,現在又覺得在地方共同深耕,是另一種開始改變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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