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及烏托邦時,no-where跟now-here這兩個概念大概會馬上躍進腦海──無何有之鄉,以及此時此地。人類始終想將身處的地方轉化為理想鄉,儘管總是事與願違,但這的確是我們最渴求的夢想之一。然而,在歷史長河流淌過後,已有無數的地方如今無可逆轉地只能是no-where,再無復活可能,只能潛伏在歷史角落,成為一行註解,一行背景資料,就此別過。
挪威學者比約恩.貝爾智(Bjøen Berge)書寫的《烏有之地──這輩子到不了的五十個國度》就是在記述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歷史場境,本書的英文譯名為《Nowherelands: An Atlas of Vanished Countries 1840–1975》,他所記錄的就是在這百多年之間出現過又消失的五十個政權,其中有我們比較熟悉的滿洲國、膠州、琉球,也有幾乎沒聽聞過的紐賓士域、巴統或奧博克等等。而貝爾智記述這些政權的方法與別不同:他收集郵票。
郵票作為一種核心證物,能具體證明那些政權確實存在過,它們用以互相通信,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都反映出當時人類的互相聯繫。貝爾智對於郵票也有着特殊的狂熱,他說,「沒用過的郵票並不會特別令我興奮。郵票上有愈多經手和生命的痕跡,感覺就愈有價值。我會拿出郵票又嗅又摸,或許還會舔一舔。最理想的情況,是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可能與許多年前世界上某個遙遠角落的人舔過有關。」沿着這種特殊癖好,作者收集更多資料,最終寫成了這部《烏有之地》,以已不存在的人的郵戳與體液,召回今人對於失落國度──那個Nowhere──的想像。
殖民時期的郵票不離軍艦游艇
貝爾智的郵票收集計劃目標宏大,是想要把1840年英國發行第一枚黑便士(Penny Black)郵票以來,每個國家及每個存在過的政權發行過的郵票都蒐集到。因此本書就由1840年開始,第一個書寫的政權是於1816–1860年存在的兩西西里王國,在意大利統一之前存在的這個王國,郵票圖案為國王盾徽,包含一匹以後腿站立的馬以及三條對稱彎曲人腿組成的荒謬圖案。貝爾智說,這張郵票舔起來有小麥的味道。噁。
在眾多政權發行的郵票裡,貝爾智歸納道,它們的圖案都相當清楚地呈現出它們的宗旨:幾乎清一色是陽剛文化的展現,像君主、軍事裝備或紀念碑,以及各式各樣的保王派英雄。十八十九世紀是殖民主義與戰爭的全盛時期,殖民主體佔領當地並建立郵政系統時,印刷的郵票自然不會離開鞏固統治權的目的。比如說英國殖民地紐賓士域(New Brunswick)於1860年發行的一系列郵票中,有一張的圖案是蒸汽船,是郵票史上的首例。又或德國佔領中國膠州時,膠州殖民地發行的郵票圖案是德意志息帝威廉二世的高級遊艇。貝爾智說,儘管圖案的設計與當時德國大部分其他殖民地郵票一樣,但事實上無論是皇帝和遊艇都從未到過南太平洋。
除了艦隊與大炮以外,殖民主體對於郵票設計的規限還有別的模式,比如在1918–1920年間存在的短命政權巴統(Batum),它位於黑海東邊,由於是泛高加索鐵路終點,土地肥沃又有天然資源,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其時英國部隊佔領此地,同時面臨着當地種族之間的衝突和北邊的布爾什維克,相當棘手。可能因為是這樣,英國人原本把郵政系統交給巴統市議會處理,起初看起來雖然沒甚麼問題,但後來巴統市議會支持了抗議英國佔領的大罷工。英國人決定沒收所有庫存郵票,再加印「英國占領」字樣後再發行。想想看,當地人民罷工過後,得舔了英國人的統治象徵才能寄到信,算得是微觀權力學最諷刺的體現了。
還有嘗試粉飾太平的郵票被極權發行了,那就不得不提及滿洲國。1932年日本侵略中國的隔年,滿洲國成立後也發行了郵票,由於日本的官方宣傳是「日本海兩岸合作,將促進兄弟之邦之間的和平」,於是郵票的圖案設計是一隻祥鶴在水面上滑翔。然而這亦不是單純的和平,在郵票下方的漢字上方,有着海軍軍艦的船桅。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的擴張,不單單只是軍事、經濟的龐大議題,就算落到最細微處,不論郵票,或是貨幣、食物、時裝等等,都可看到統治痕跡。這也是後殖民主義學者們如今不得不處理的問題了。
在這些關於郵票的描述裡,貝爾智也會描寫該政權的大概面貌,比如說當地與殖民主體的權力關係,或獨立過後面臨的挑戰,以及它如何滅亡與被吞併等等。令人眼前一亮的是,雖然香港並不被作者定義為烏有之地與滅亡政權,卻屢屢出現在字裡行間。比如在1846年建立的英國殖民地納閩(Labuan)東岸有一座城鎮維多利亞。當地有些人口是被迫搬遷進去的,例如香港與新加坡的罪犯,使得當地人口超過九千人,都是大英帝國的勞動人口。又例如1888至1890年間出現的短命政權色當(Sedang)裡,有位叫邁勒納(Charles-Marie David de Mayréna)的花花公子在巴黎侵吞公款後被通輯,他帶了一百多人跑到越南自己搞了一個國家,自封馬里一世。其後他取得了一封法國主教的推薦函前往香港,尋求國際承認和資金,騙到一些錢後用了一部分印製郵票,上面有一頂王冠和盾徽。兩年後他就被眼鏡蛇咬死了。在這些五花八門的政權與郵票裡,可以約略看見香港在殖民主義全盛期裡的特殊角色與地位。
以郵票與烏有之地窺見的另類文化史
在血腥鎮壓與軍事統治的歷史當中,貝爾加在描寫這些滅亡政權時,偶爾也會加入文化史的向度。原因之一是歷史資料的補足,他採用了三種文獻資料,其一自然是郵票,其二是目擊者的敘述,最後也就是歷史研究的詮釋。那些資料都是歷史學家和小說家傳遞的二手知識,貝爾智也表明,「不論他們有無政治目的,但專業歷史學家可能會流於吹毛求疵又注重年分,而小說家則常完全背道而馳,又愛把事情美化。」雖然如此,但以文化史的角度去重看這些郵票和政權,也不失為一種輕鬆有趣的方法。
在1862–1894年存在的奧博克(Obock)是法國買下的殖民地,假如熟悉詩歌與法國文學史的朋友可能就會馬上記得,這是詩人韓波生命傳奇裡的濃重一筆。二十一歲時,他覺得自己江郎才盡,決意游歷歐洲,在杳無音訊一段時間之後,他神奇地出現在奧博克。在那裡他決定改過自身,努力賺錢,於是在那裡販賣軍火,大發戰爭財。不過賣了一陣子後他又回到頹廢思想的懷抱裡,寫着:「小規模法國殖民政府滿腦子只想用公帑吃喝玩樂,這個糟糕的殖民地不過由十來個撈油水的人殖民。」然後就從此離開了。
又比如是1947–1954年成立的特里亞斯特自由區(Trieste),它在二次大戰後被劃分為意大利和南斯拉夫之間的緩衝區,由不同政權所管理。但這地方早於二世紀已經存在,由於它的地理位置,長久以來被五個以上的政權統治過。在這地曾孕育過的作家是現代主義大師喬伊斯(James Joyce),他曾在那住過一陣子,靠着幫中產階級的小孩上英文課維生,直到1920年。而他的《尤利西斯》,也正正是在特里亞斯特開始動筆,一些角色設定也取材於此。他還曾經說過:「特里亞斯特啊,特里亞斯特吞噬了我的肝。」祝他身體健康。
其他更有頹廢派在殖民地裡的興起,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所延伸而來的文學作品等,貝爾智也在有限篇幅裡嘗試處理了。雖然並不詳盡,本書的目的也並不在此,但以郵票為引子,探索那些已不存在的國度,去幻想曾經的大師們如何在那裡過活,汲取靈感,寫出傳世鉅著──想想看只存在了兩年的遠東共和國,就孕育了後來冷戰時期的名著《齊瓦哥醫生》──就足夠讓人悠然神往了。
讓歷史場景進入我們的感官世界
貝爾智在前言寫道,「在讀者繼續閱讀下去之前,我要強調:本書絕對不是要讓人當成旅遊書,掉以尋找被世人遺忘的國度或王國的遺跡。因為書中描述的通常不是套裝旅遊行程,而是牽涉到使用多種不同交通工具的漫長複合式旅行,而且旅途中氣候的影響遠超出可接受的範圍──卻可能無法帶領各位更貼近冒險半分。姑且把本書當成一部可以豐富夢境和助眠的睡前故事集,或許適合許多。」的而且確,這五十個滅亡政權裡,有些氣溫接近攝氏零下二十度,有些又曾錄得超過五十度。換句話說,郵票能去的地方,比起人類遠太多了,遠得貝爾智不得不把它們又舔又嗅,吸收其中的浪漫氣息。
前文提及過香港,英屬香港這個滅亡政權並不在貝爾智的紀錄範圍內,不知是由於郵票的平平無奇還是政治敏感度,香港只不過是殖民擴展時期的一筆補充資料。與此同時使我想到的還有荷屬台灣,然而那時大概尚未存在郵票,也只能略過不提了。但從此引發出來的思考是,史上那麼多被吞併或易手的政權,其中的腥風血雨如今也只能是歷史書裡的文字了。這種龐大的遺憾,對於人類歷史的脆弱性,歷史連貫的不確定性,也許其實貝爾智的行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去觸碰它,讓歷史場景進入我們的感官世界當中。
就像是他去舔伊尼尼(Inini)的郵票時,在那張印刷着原住民拉着彎弓的郵票圖樣上,貝爾智說:「我仔細舔郵票背面,嘴巴充滿令人生膩的苦中帶甜味道。」去思索不再存在的烏有之地,就是這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