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人聽說《鋼琴教師》(The Piano Teacher)都先是接觸電影的版本。電影的主演為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很難不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更多人或許看過電影就算,不一定知道故事的原著小說。筆者當年也像大多數的觀眾一樣,不一定要到尋根究柢的地步。但電影中論舒曼音樂的部份觸動了我的好奇心:鋼琴演奏的一幕,裡面突然提到了法蘭克福學派哲學家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引用了他對音樂的一些看法。我就突然好奇編劇是誰。
故事的原作者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艾爾弗雷德.耶利內克(Elfriede Jelinek)。後來我不僅讀了《鋼琴教師》的原著小說,還拜讀了作者其他的小說。耶利內克向來是一個很有爭議性的作家,一般讀者對她的作品並沒有很大的好感,不但得不到大眾讀者的喜愛,就連很多文學評論家都認為她並不配獲諾貝爾文學獎。主要是她故事的內容有時過於大膽,情節有時駭人露骨,流露着一種傷風敗德的氣質。
《鋼琴教師》這個標題非常中性,並沒有直接告訴讀者作品的內容。它甚至沒有告訴讀者,這位鋼琴教師的性別。故事講得其實是一個中年的鋼琴女教師,她的生活一直受到母親的嚴格限制,甚至到了長大後仍跟母親同床共枕;母親不但規管女兒的衣服,甚至不讓他化妝外出和結交異性。在長期的壓抑之下,鋼琴教師的性格有點怪異。她是窺視秀的常客;她有奇怪的性反應,一次她在公園目睹一對情侶做愛,身體甚至興奮得失禁。其後她愛上了一個自己的學生,為此開始反抗母親,到最後她向這名學生坦白,期望學生可以成為自己性虐待的路上的主人。
著作是作者的半自傳小說,就跟故事的女主角一樣,作者從小就接受鋼琴的訓練,母親想要她成為一個鋼琴家,而且對她嚴厲管教。也像故事一樣,作者的父親確實是死在精神病院。[1]因此在分析文本的時候,有很多人會從精神分析的角度,或弗洛伊德的某些理論開始,以母女關係就會切入點,窺探作者在嚴厲的精神控制之下形成的病態行為。[2]
論及作者,很多人會關注她作為馬克思主義者-女性主義者的身份,這也是作者本人會強調的事實,[3]因此在論及這部作品的時候,很多人都會從馬克思女性主義(Marxist feminism)思想的角度,進行文本的分析和解構。[4]又或者說,作者在小說中提到阿多諾,已經是一種詮釋上的暗示 ── 畢竟,阿多諾就曾與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合著出版《啟蒙辯證法》(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當中提到歷史對女性的物化,是後來新德國女性主義的思想根據。[5]
近年女性主義的題材的電影和文學作品愈來愈普及,有時甚麼可以預計,只要是女性作家,就必然會連繫到女性主義的題材或某種詮釋方式。對於甚麼才算是女性主義文學,有時候實在難以一概而論。大多數要不就是歌頌女性的才幹,要不就從女性的悲哀反映父權社會的壓迫。耶利內克的《鋼琴教師》不多不少也反映了這兩個面向。
以維也納作為背景的小說,以之為根據的某種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很容易讓人想到源於維也納的精神分析(事實上,不少評論都以精神分析的角度切入分析這部小說;雖然耶利內克說過她討厭維也納)。但問題是,我經常很懷疑,對於一個自稱馬克思主義者的女性主義者,我們還有還是否需要以馬克思主義或精神分析的角度去解釋小說。又或者說,當所有事情都顯然易見,精神分析的著眼點在於哪裡?這往往令我想到,保羅.利科(Paul Ricoeur)所說,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思想都屬於懷疑詮釋學(hermeneutics of suspicion),並非在於觀測顯然易見的真理。[6]
其實,《鋼琴教師》更讓我感興趣的是它的文字美學:偷窺狂和性變態的嘔心文字,恰恰與所謂高雅的音樂感形成強烈的對比。又或許說,噁心作為一種美學元素,這才是我認為小說真正女性主義的地方。
女性主義美學家卡羅琳.歌絲美亞(Carolyn Korsmeyer)於《性別與美學》(Gender and Aesthetics)裡的一個說法:「如果說美和崇高(the sublime)是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美學價值的試金石,那麼人們可能會想知道,噁心(the disgusting)是否二十一世紀的來臨時,與之相等的價值。」[7]
所謂美感,從來都不是一項絕對的東西。崇高是十八世紀浪漫主義藝術裡重要的美學元素,但在此之前,沒有人把崇高視為具有意義的美感經驗。哲學家們對崇高的定義有所不同,英國哲學家艾蒙.伯克(Edmund Burke)在說過,所謂崇高是一種類似危險的感覺。[8]他假設我們站在一個安全而陡峭的懸崖邊,俯瞰而下,說明那種從一種虛假的危險感獲得的快感。
很多人說浪漫主義藝術是對大自然的崇敬,這種敬畏卻暗示了科學與自然的對立 ── 因此,浪漫主義有時候突顯了人類試圖征服自然卻失敗的面向(《科學怪人》可能是比較著名的例子)。但從另一個角度去想,征服自然其實象徵了男權社會的成功準則。[9]以崇高作為美感經驗,是人類漫長歷史的結果;但在女權的世界,人們需要另一種美感。
歌絲美亞其後出了另一本著作《品嚐厭惡》(Savoring Disgust),嘗試進一步說明嘔心感作為美學的可能性。[10]
她先以人類進化論上的感官設定為立足點,從而探討文化對美感培養的力量。一個非常簡明的例子:人類對咖啡的熱愛。原始人要進化論的角度上喜愛甜的東西,這是不用多加說明的正面美學經驗,但咖啡是苦澀的,一個孩童就很有可能並不喜歡咖啡,品嚐咖啡需要時間和經驗。但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最終我們竟然把咖啡的味道品嚐為一種正面的美感味道。
但嘔心的意義又是甚麼呢?為甚麼女性主義篇要跟嘔心連上關係?
其實很多時候重點並不在於嘔心本身;重點在於可能性本身。崇高是以男性為美學中心下的產物,這是男性社會下所建立的一種可能性。但我們可以想像,在一個女性為主導的社會,我們所建立的美學和哲學可以很不一樣。這是對可能性的探討。因此,歌絲美亞認為,女性主義的美感應該是現代社會不全然接受的美感。當中嘔心感是一個好的思考點。
《鋼琴教師》偏要用嘔心作為敘事元素,自然是這種邏輯的展示。主角作為一個女人,性變態的特質是她反叛的方式。這不單是對她母親的,還是對鋼琴演奏本身的。鋼琴演奏從歷史上就帶有性別期望的意味。以十八世紀為例,雖然幾乎所有著名的鋼琴家都是男人,但那時開始了所謂女性琴手的風潮,有所謂女性柔弱的彈奏方式,而且名門望族開始認為自己的女兒學習鋼琴是賢淑的表現。[11]女性的優雅是重要的考慮因素,因此長笛和大提琴這些讓人想到其他事情的樂器,便與當時的女性無緣。[12]
《鋼琴教師》要反對的自然是這種性別定形的優雅性。小說的女主角是一個嘔心的人類,但正因為這樣,她才是有血有肉的人。
注釋
[1]可見於《衛報》對《鋼琴教師》電影導演的訪談:Stuart Jeffries, “No pain, no gain,” The Guardian (24 May 2001): https://www.theguardian.com/culture/2001/may/24/artsfeatures
[2]關於這方面的討論,可參考:Kendall Peterson, Tickling the Ivories: Power, Violence, Sex and Identity in Elfriede Jelinek’s The Piano Teacher (ibidem-Verlag, 2007), pp. 23-38.
[3]Brenda Bethman, “Obscene Fantasies” : Elfriede Jelinek’s Generic Perversions (Austrian Culture, 2011), pp. 2.
[4]Ibid. 這本著作提供了作者所說的馬克思女性主義,或社會主義女性主義的分析。
[5]參見Beatrice Hanssen, “Elfriede Jelinek’s Language of Violence,” New German Critique, Np. 68, Special Issue on Literature (1996), pp. 79;Max Horkheimer and Theodor W. Adorno, 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 (New York: Continuum, 1972), pp. 110.
[6]Paul Ricoeur, Freud and Philosophy: An Essay on Interpretation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0).
[7]Carolyn Korsmeyer, Gender and Aesthetics: An Introduction (Routledge Taylor & Francis Group, 2004), pp. 130.
[8] Edmund Burke,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 53.
[9]可參考歌絲美亞的一篇論文:Carolyn Korsmeyer, “Fear and Disgust: the Sublime and the Siblate,” Revue Internationale de Philosophie 250 (4) (2008), pp. 367-379. https://www.cairn.info/revue-internationale-de-philosophie-2008-4-page-367.htm#
[10]Carolyn Korsmeyer, Savoring Disgust: The Foul and the Fair in Aesthetic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11]Bethman, “Obscene Fantasies”: Elfriede Jelinek’s Generic Perversions, pp. 75-77.
[12] Ibid. pp. 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