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抄》的書名起得輕描淡寫,但讀來花了氣力,也許作者和我賴以生存的譬喻很不一樣吧。這當然是借用〈跋〉裡提到過雷可夫(George Lakoff)和詹林(Mark Johnson)那本書的名字。李日康關注寫作倫理、怎樣保持創作的能量同時黏貼現實,以及審查限制等問題,這些我也深感興趣。李日康三十出頭,《流雲抄》是第一本創作集,他同時研究古典文學,這些背景也和我昔年有點相似。可是我們畢竟並非同代人,他提到「肌肉型」和「流水型」兩種散文,引用李嘉儀說要把事物「描寫至起格的程度」,這些妙喻令我忍俊不禁,繼而想起一九二○、三○年代之交,梁遇春在〈醉中夢話〉之一裡建議:「若使因為年輕人力氣太足,非用不可,那麼用來去求ease同charm也行」,「賣力氣的理想目的是使人家看不出賣力氣的痕跡」。
梁遇春當時要比李日康今天小上差不多十歲,但他追隨的是周作人,難免過早地沾上了中年的風霜。梁遇春認為,「小品文是用輕鬆的文筆,隨隨便便地來談人生,因為好像只是茶餘酒後,爐旁床側的隨便談話,並沒有儼然地排出冠冕堂皇的神氣。」(〈《小品文選》序〉)。這些給談話設置的情境,顯然來自廚川白村令人神往的描述:「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爐旁邊的安樂椅子上,倘在夏天,便披浴衣,啜苦茗,隨隨便便,和好友任心閑話,將這些話照樣地移在紙上的東西就是essay。興之所至,也說些以不至於頭痛為度的道理罷。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罷,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憤)。所談的題目,天下國家的大事不待言,還有市井的瑣事,書籍的批評,相識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過去的追懷,想到甚麼就縱談甚麼,而托於即興之筆者,是這一類的文章。」這是魯迅的中譯,不遺餘力地提倡小品隨筆的卻是周作人和他的後學。
梁遇春並非僅僅依傍周作人,他自有獨到的觀察:「小品文同定期出版物幾乎可說是相依為命的。……這自然是因為定期出版物篇幅有限,最宜於刊登短雋的小品文字,而小品文的沖淡閒逸也最合於定期出版物讀者的口味,因為他們多半是看倦了長而無味的正經書,才來拿定期出版物鬆散一下。……中國近代的文壇豈不也是這樣嗎?有了《晨報副刊》,有了《語絲》,才有周作人先生的小品文字,魯迅先生的雜感。」最後一句應該不包括魯迅某些用作投槍匕首的雜文。稍後林語堂主持的《論語》、《人間世》、《宇宙風》也都催生了大量小品文──不管是否合乎梁遇春的口味。
現代散文以好像和友人聊天的親切語調寫作,把古代正經文章居高臨下的傳道解惑,轉為人我平等的抒發交流。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報刊「專欄」盛極一時,有些論者甚至把它認作香港文學的正字商標、香港文化的奇花異卉,這種盛況恐怕周作人、梁遇春、林語堂都料想不到。可是文章既然發表於面向公眾的消閒刊物,必須處處替素不相識的廣大讀者着想,入俗的代價是有時親切流於虛偽,輕鬆變得浮薄。然而有花開就有花落,近年紙張媒體日趨式微,由報刊專欄培養出來的新作者,已經少之又少了。取而代之的電子媒體,能夠精準地連結具有共同點的作者和讀者,雖然再難捧出萬眾矚目的作家,但在小範圍裡獨特變成共性,就有可能發展出披肝瀝膽的情誼、拈花微笑的默契,閒談風調不必然是散文的正宗了。李日康本是新世代的人,書中各文又最後成形於一個特異的時機,告別舊傳統、呼喚新感性的意味也就更強烈了。
《流雲抄》一直令我有點無從進入的苦惱,直至讀到〈後來你我消失在街頭巷尾〉那句「空氣刺眼」,才覺恍然。此後,對「天真或自視過高」、「親切勝於危險」云云,就都深有同感了。我於是明白,共享暗碼的人是不會再追問為甚麼是「斯巴達兵」、「騎兵」(〈亡命旅程〉),而不是其他的。不過我仍有點猶疑,是因為那體驗太凶險刺骨,不便直陳,還是作者思維表達的習慣本來如此?〈空之聲〉的零式戰鬥機模型、〈北方圖書館〉的高台寺餓鬼,都在我的經驗以外,不能有所感,但仍可理解;〈小小〉的人物關係、時序先後,都無從理清,就有點茫然了?進一步想,這是着意的經營吧,就像多次出現的よしこ,直到〈漂流的法則〉才赫然宣布不是日本人,似乎都暗示沒有寫出來的還有很多。不寫出來,並非為了製造懸疑,而是認為一切皆屬枝節浮光,無從把握根源和底蘊──我認為這就是〈跋〉所說的「不測」了。多寫一些、少寫一些,並沒有明顯分別──前提當然是讀者要有同感。
這不限於某次災難中(例如大阪地震)的心理狀態。篇幅短小的〈爪〉是個方便說明的例子。此文把一宗扶手電梯意外寫得陰森可怖,那個普通的中年婦人因為失足而想抓著作者的小腿作支撐,竟令他感到巨大的惡意瞬間附在婦人身上。這事在作者看來如此可怕,是由於沒有預兆的災禍隱伏在日常的場景裡吧。不過作者在〈跋〉裡說,入集各文往往經過大幅修訂,所以這未必是多年以來的陰影,而是近期創傷後對過去的重新感受也說不定。
〈雪白如嬰〉裡的叔母為了七、八百元把懂性的唐狗賣到市場宰掉,文中特意寫到叔母純粹爽直的笑聲,在承諾不賣和轉頭就賣掉之後都一樣,變生肘腋令人心裡發毛。文中還有另一隻幾乎被抓去人道毀滅的狗,那是母親幼時的玩伴,雖然逃出生天,卻已性情大變,母親也從此不養寵物。兩位女性長輩、兩隻狗顯然易見地各成對照,但我更有興趣的是,母親的童年創傷解開了她後來不允許作者養貓之謎,如果同樣進入叔母的內心,會不會讓她變得沒有那麼不可預測呢?無論如何,對不測的疑懼沒有令作者過於自我保護,真可慶幸。書中可見,和他有交往的人可不少,文化背景和國籍也未成障礙,例如〈擊影之外〉那些泰國拳擊教練,雖然聚散無憑,仍有不止於顧客和服務人員的互動,儘管善意最後只能黑色地表達。
硬裝的悲天憫人固然令人齒冷(〈徒行〉),但像下面這段話,實在是非常溫暖有力的鼓勵:「現在對痛苦的忍耐又再次刷新,當日的極限壓縮成鹽樣的結晶,只偶爾在皮膚上一閃。人承擔苦難的潛能原來是極大的,但把人充撐起來的不是救助,而是苦難在內,燃燒。只要人不停下來,那透明無明像汗的成分便會源源不絕自體內溢出,流佈全身。」(〈通學路〉)。讀《我們賴以生存的譬喻》我所得的最大啟發,是每個人看到事物的某些層面,同時忽略了另一些層面,而各人所見或者很不一樣。所以承認別人可以有另一套隱喻,嘗試去體會它的喻指,並且把自己的隱喻翻譯成對方能領會的意思,是彼此溝通的基礎。災難之中,要有堅忍,要有善意;堅忍煥發個體的潛能,善意把個體連結成強韌的群體。然則今後的文學要怎樣在深邃與連結之間拿捏分寸,該是我們努力的方向。李日康是強於自覺的作者,他走下去的步姿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