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校六記》是一部以「文化大革命」為背景,以言情為主線的作品。文化大革命,也許是錢鍾書先生所言的「大背景」、「大故事」;而情,也就是錢鍾書先生所言的「小點綴」、「小穿插」。楊絳與錢鍾書的夫妻之情是全篇的脈絡,但作者懷有的情並不只男女之情,還有親情、對小狗之情、愛國之情。作者經歷過文革,卻沒直接在書中對此作出猛烈的批評,反而透過一些事情諷刺人在文革期間互相殘殺,從書中隱隱感受到文革帶來的淒涼氣氛。
「這番送人上幹校,車上的先遣隊和車下送行的親人,彼此間的離情假如看得見,就決不是彩色的,也不能一迸就斷。」這是《幹校六記》的第一章——〈下放記別〉中的幾句話。作者的丈夫錢鍾書(默存)先於自己下幹校。她在首章言自己與丈夫的情不會一迸就斷,揭示了夫妻情深。她在其餘各章所記的事情印證了此話不虛。
作者對丈夫的愛在她努力爭取與丈夫相見中表現了出來。她與丈夫下幹校接受「工人、解放軍宣傳隊」的「再教育」,各有所屬,要聽指揮、服從紀律,不能隨便走動,所以他們不能時時刻刻相見。但作者卻時刻爭取與丈夫相見的機會。她試過偷偷去找丈夫。那時地上因剛下過雨,一片泥濘,不易行走,從她歷盡千難萬阻去找丈夫,可見她對丈夫的愛。他們的愛情是在浩劫中存在,種種阻難沒有令他們的愛情磨滅,反而更能令他們的愛情細水長流。可見他們夫妻情之難能可貴。
另外,小事亦能體現她對丈夫的愛。她在天黑後離開,為免默存擔心,吹噓自己認識路,這一來是不想其他人衝黑冒寒送她,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想丈夫擔心,可見她的體貼。至於女婿得一自殺去世時默存右下頜生了崢嶸險惡的紅包,還沒完全痊癒,她便暫暪了得一去世之事,免得丈夫傷心,可見她對丈夫的細心。作者對丈夫情深一片,而默存亦深愛着作者。例如他也很努力爭取機會與妻子見面,他的專職是通信員,他到村上領取報紙、信件、包裹時會繞道去看她,可見他對妻子的愛,而他有時不願常去打攪妻子亦反映了他的體貼。他們經常在菜園相會,「遠勝舊小說、戲劇裡後花園私會的情人」,亦展現二人浪漫的愛情。
書中除了記夫婦之間的愛情外,亦流露了她與女兒及女婿得一之情。「讓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裡。」看着女兒踽踽獨歸的身影,作者心裡悽楚,感觸落淚。作者雖說女兒阿圓並非脆弱的女孩,可以放心撇下她,但當她閉上眼想像她獨自在破殘凌亂的家收拾整理的情景,想到「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圓一人」,淚便不聽使喚落下。我想,她如此傷感,為的應不只與女兒別離一事,更是女婿去世一事。作者在前文交待了得一和善的性格。「先遺隊動身的領隊人忙亂得只恨分身無術,而隨身行李太多的,只恨少生了幾雙手。得一忙放下自己拿的東西,去幫助隨身行李多得無法擺佈的人。」由此可見得一樂於助人。得一這樣善良,卻因不敢頂撞宣傳隊;又不願挰造名單害人,在兩難全下決定「捨生取義」。此事對作者來說無疑是衝擊。善良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有着不幸的遭遇,不禁讓讀者感到一陣悲涼,那寒意來自人們互相批鬥。在被稱為「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人們為求自保,不辨是非、隨着大夥兒去糟蹋一些好人,而得一寧願自殺也不願陷害好人,可見他的善良,令讀者更加同情他的遭遇。同時這反映了在文革是中國黑暗的時期——很多人不幸喪命,當中有被糟蹋的,有不願糟蹋人的。作者在此沒明確道出自己的憤懣,卻讓人感受到文革為中國人帶來的悲痛。
此外,作者對「咱們」是有情的。 在〈學圃記閒〉有個三十三歲的男人自殺,被人挖了坑埋了,連棺材也沒有,此事透着悲涼的氣氛。文革期間,知識份子不被尊重,大多被下放進行體力勞動,有些則遭到殘酷對待。學者往往不堪受辱,選擇自殺。《學圃記閒》中那個人,是因耐不住道德淪喪的中國而自殺?這個筆者無由得知。不過,作者這樣關心一個素不相識、死去的人,可見她的悲憫心。在那「十年浩劫」裡,大部人都喪失「仁」、「義」、「禮」、「智」。為求生存,人鬥人、互相出賣、互相揭發,盲目地批鬥親人、朋友、知識份子,他們對生人尚不留情,更何況死人?而作者卻這樣關心一個死去的人的屍首,「愁着雪後地塌墳裂,屍體會給野狗拖出來」。她還特意提醒默存經過時留心別踩那新墳,「因為裡面沒有棺材,泥下就是身體」。她的悲憫心在那樣腐敗的中國尤其難能可貴。
再者,〈學圃記閒〉呈現了村裡的人生活的困苦。村裡來的人十來個一群,分散成二、三人一夥挎着籃子、拿小刀、小鏟子到處游弋,揀野菜、拾柴草。他們在作者等人收割完白菜後揀些菜幫子,煮一鍋水,揉碎了菜葉撒下,把麵糊倒下去,他們的「饃」是紅棕色的,麵糊也是紅棕色。可見村裡的人生活困苦,要偷菜裹腹渡日。而當作者看到有個老大娘盯着自己種的疙瘩菜,便送了兩把小的給她,留下大的送交廚房。及後作者為着沒送她大的疙瘩而抱歉,因為廚房沒用那堆大的疙瘩。那些菜是菜園的,作者願意送疙瘩菜給她是出於悲憫心,她是破例送人,因此她不應這樣歉疚。不過從此事可見作者對素不相識的人的關懷。
最後,〈「小趨」記情〉亦展現了鄉人生活的困苦。作者和茶園裡的人拿了零碎的乾饅頭餵狗,疾言厲色地被班長教訓:「瞧瞧老鄉吃的是甚麼?你們拿白麵喂狗!」從作者等人就此事抱愧以及班長激動的表現側寫了鄉人生活的困苦,鄉人也許連白麵也沒得吃,要不然班長便不會那樣激動。
此書不但展現鄉人生活的困苦,〈學圃記閒〉那章還展現了時人盲婚啞嫁的落後狀況:鄉裡來的十二三歲姑娘都不識字反映了落後的情況。在文革期間各大教育機構都受到摧毀,教育停滯不前,中國變得落後。另外,十二、三歲的姑娘已有婆家,有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年貌相當的解放軍戰士訂婚,而他們更未曾見過面。作者跟丈夫是自由戀愛,彼此相愛,雖然下幹校後不能分秒為伴,相對那些盲婚啞嫁的人,自己比較幸福。
在書中體現了作者與默存的夫妻之情、作者與女兒及女婿得一之情、作者對素不相識的人的情,而〈「小趨」記情〉一章則寫了夫婦二人與狗兒小趨的情。作者很疼愛小趨。她特意買份量超出自己食量的飯,與牠分吃突顯作者對小趨的疼愛,似乎她已把小趨當作人般看待了。還有,作者搬到明港,無法帶着小趨,她和默存卻仍想念着牠足見二人對小趨的情。〈「小趨」記情〉亦寫了小趨對作者及默存的「友」情。小趨每見默存到菜園,都會跟隨不捨,迎到了默存,便會回菜園陪作者。作者遷往「中心點」後,小趨仍是不死心的找作者,旁人常告訴作者:「你們的小趨來找過你幾遍了。」從旁人的說話側面表現了小趨對作者的情誼。
〈「小趨」記情〉亦隱見作者對時人的諷刺。作者聽聞有個三歲的孫子迎接爺爺回家歡呼跳躍之餘會倒地打滾兒,而小趨見到默存時會跳呀、蹦呀、拼命搖尾巴迎着他,以示歡欣。作者便有些疑問:「是狗有人性呢?還是人有狗樣兒?或者小娃娃不論是人是狗,都有相似之處?」作者雖沒得出答案,筆者個人覺得小趨有當時人也未必有的「人性」。因為小趨不肯吃狗肉,生的熟的都不吃。而時人卻為求生存要陷害好人、充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蘆案」,令人白白喪生。人有惻隱心,所以異於禽獸,比牠們高一等。而小趨是「低人一等」的禽獸,尚不願為活命去吃同類,由此更見文革時期人們自相殘殺的可悲。
雖然文革時期人們互相批鬥,真摯的親情、友情、愛情大抵殆盡。在書中卻見作者與幹校裡的人的友誼。例如作者的班長派她看菜園,離丈夫的宿舍不過十多分鐘路,這樣他們變會比較容易見面;班長又常叫她去借工具,因為默存是看守工具。從班長對她的照顧可見他們的情誼。還有他們挖井後慶功:「大家興沖沖用喝水的大杯小杯斟酒喝」、「把泥塊糖也吃光」。雖然這不是佳餚,但彼此還是很高興,可見他們相處和諧。
作者在書中記的事能體現人情之美,同時她以尖銳的筆峰諷刺時人。她在書中很少直接作出批判,〈鑿井記勞〉卻表現了她對階級之分的不滿。
訓話「嗯」一聲、「啊」一聲的領導,就是「他們」的典型⋯⋯我們種的樹苗,被他們拔去,又在集市上出售。我們收割黃豆的時候,他們不等我們收完就來搶收,還罵「你們吃商品糧的!」我們不是他們的「我們」,卻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塊大手錶」的「他們」。
她批評了那些擺足首長架子,只會指點人,拿好處的人。「我們」在大熱天搬動沉重的鐵書架、大書櫥、卡片櫃,「貼身的衣衫磨破,露出肉來」,「我們」的血肉之軀最經磨的。在「我們」與「他們」對比下,反映了「他們」醜陋的面貌。作者對「他們」作出猛烈的批評,大抵是因為「他們」所為太可恥,作者按捺不住的緣故吧!作者非聖人,這種憤慨是合理的。
《幹校六記》是作者回京八年,看見「猶如在目前」的瑣事而記下的。因此不如虛構的小說那麼着意人物的塑造。但從她記的事可讓讀者知道人物的性格。〈誤傳記妄〉一章流露了作者的率真、默存的爽快。誤傳默存能離開幹校令作者失望、苦惱。因為當她知道丈夫快能回家時喜出望外,有所盼望,然後發覺「空歡喜一場」,不禁對自己當初不離開祖國,選擇留下來作出懷疑。她問默存有否後悔過這抉擇,而默存說:「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由此表現二人不同的性格,丈夫爽快,不游移反復,而自己總是思前想後。在此書看到作者率真的一面,她既為看到不在名單上的老弱病殘而愧汗,另一方面卻為丈夫和自己終於能夠返家而竊喜。經過多年改造,當初決定留下來的心志容易動搖,有此心也是人之常情,她沒掩飾這種心情,可見她的率真。
還有,此書表現了默存幽默的性格。如作者為他補了一條褲子,坐處像個佈滿經線緯線的地球儀,而且厚如龜殼。「默存倒很欣賞,說好極了,穿上好比隨身帶着個座兒,隨處可以坐下。」可見他善於苦中作樂,這大概是夫妻之間的生活情趣吧!
作者在〈下放記別〉、〈鑿井記勞〉、〈學圃記閒〉、〈「小趨」記情〉、〈冒險記幸〉都沒特意寫自己想回家,直至誤傳後才心生妄念,想起當初默存無故被聲討而憤憤不平,難以釋懷。但她和默存畢竟是愛國的。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他們的寫照。他們撇不下「伊」——「我們」。雖然「我們」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癢相關,息息相連。這份愛「我們」之情,從作者擅自把小的疙瘩菜送給素不相識的老大娘、擔心被埋葬的人的屍體會因雪後地塌墳裂,被野狗拖出、直至可以回家時「希望同夥都回去」、「看到不在這次名單上的老弱病殘,又使我愧汗」可見。
《幹校六記》的背景為「文化大革命」,令筆者驚詫的是,作者沒處處對此事作出直接批評,反而在此書能感受到作者的愛情、親情、友情、愛國之情。這些情懷自然流露了出來,絕無矯飾。最令筆者動容的,是作者在「無情」的時期存有這些寶貴的情懷。另外,作者雖沒處處抒發自己對文革的憤懣。但從她所記的事,讓讀者自然地感受到文革的可悲。例如善良如「得一」的人,不願傷害他人,只有尋死的可悲結局;「低人一等」的狗兒小趨不吃同類與文革時期人們互相批鬥的強烈對比;鄉人吃不飽餐;小女孩目不識丁;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盲昏啞嫁的命運,都教讀者同情。至於作者後來憤怒滿腔地批評「他們」,讓讀者為着無恥的「他們」而感到唏噓。最後,《幹校六記》不是虛構的小說,而是真人真事,作者沒着意塑造人物性格,得一的善良;丈夫的幽默,爽快;自己的率真、不平之氣卻一一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