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哪裡將是我的墓
他彷彿想把一缽花端進去(廢名〈花盆〉)[1]
最初讀到王証恒小說,在鄧小樺主編的《我香港,我街道》文集。〈時光凝滯〉,關於「返校」的簡單故事,兩個男人重逢,普通交談,然而往事洶湧,曾有過一段戀情,不能曝光。從前在試探,重逢後仍有試探,當年肯定過的,現在是否還肯定?回到荒廢舊校,記憶如煙霧從時間門縫底下潛入,微綠泳池,暑雨,生活昏沉重複時的詛咒與玩笑,如沉水證據般一一浮起。當「我」和「他」抽過煙,為湮滅氣味,游泳過幾圈,蟬鳴如雷聲襲擊,「我」靠在泳池邊,「不經不覺做出抽煙的姿勢,只是兩指間空無一物」,那煙味亟需被洗刷,他們的關係無法帶進日常秩序,回到學生時代似的,製造一個暑假的叛逆。作者擅長以短對話來烘托一條欲隱未隱的邊界,景色與感官都不是閒筆,一層刷一層,暗示人物曲折差池的心理。壓抑裡滲透幽情,全燃燒的瞬刻已經發生過了。小說要寫的無非是餘燼。
抽煙,肺葉壓縮後擠逼出的吐息,非常身體的經驗,王証恒筆下彷彿自我的具現。〈沉默的瘀傷〉裡,泥水工愛上妓女——是底層羅曼史嗎——她削瘦骨肉上的乳房,讓日復一日工作下粗糙起來的泥水工感受到了母親般的柔情。最後,女人向他告別,說要回鄉結婚;泥水工連對方哪裡來的都不大確定,思量著,這算愛情嗎?小說結尾,「風如女人的溫柔的手,一直一直,撫著他的煙,又撫著這城中最高的大廈」,極具性意味的場景,卻像一場淒清的告別,恆常儲存於都會的呼吸。
同樣是賣力氣拚搏的男人和賣身的女人。〈濕重的一天〉中,碼頭工拳擊手與按摩女,兩條孱弱靈魂碰在一起,性是最直接的溝通。男人對女人遙遠的家鄉沒概念,而女人則為生活所逼來到都會,「他說城市險惡,她說鄉下沒工做」。男人反覆使用的身體就如同那隻舊沙包,隨時會被擊破。這麼疲憊的身體也仍然會夢見女人,而女人給予的慰藉,「回到安逸的母體」,安逸是這個男人最奢望的事物。
王証恒似乎偏好寫底層人物。儘管全書中也有如〈時光凝滯〉裡的中學老師,〈鼻敏感〉中的周刊編輯,他們都在相對穩定的環境中企求一點變化,無論是一個暑假,或一趟蜿蜒、可以看見瀑布的車程。兩名害怕前途無著落的編輯報讀地產經紀課程,希冀能更融入資本主義社會運作,相互考問地產知識中維繫著一線細緻脆弱的愛慕,還有比這更能映襯香港都會的無情和有情嗎?
書中最與其他篇章差異的,是〈綠牆〉。「大陸」或「內地」,在其他諸篇小說中似乎是做為香港人高密度高成本生活的疏散地(如深圳),或打工女子遙遠而南方人難以想像的家鄉(如湖北)。而中國首都,北京,則彷彿帶著某種威望,〈沉默的瘀傷〉裡,主角的同伴不相信一個內地來的妓女會是北京人,或〈燒掉一棵樹〉裡,不斷靠近凝視深淵的陳美儀,想像過「參加北京交流團的時候,服毒死在人民大會堂,令她痛恨的老師永遠不能升為主任」。〈綠牆〉中北京再次現身,成為一個理想(破滅)的指涉,雖然小說中只以「雨雪的首都」來代稱。敘事者家庭貧窮,全家榮耀繫於上大學的哥哥一人,畢業後哥哥到首都工作,一場社會運動之後,卻成為瘋人。曾經給予「沒有貧富之分」、「有偉人」、能夠「學最好的知識」的首都,能夠實現「下層的人重新築起房子,房子不再分高低」的美好前景的那座首都,之後變成了自己的對立面,物質淵藪、「眾人的異鄉」。理想主義者變成了靜默的瘋人,這難道不是中國現代文學狂人敘事的外一章?哥哥只見到還叢聚著生機的綠牆時,眼中浮出光來——綠牆也曾在他心底。綠牆是否能像張愛玲筆下淺水灣地老天荒的灰牆,見證時代的傾覆與再生?
雨雪的首都曾是香港青年的嚮往之地,霓虹衝擊蕩漾的香港也曾是大陸青年的嚮往之地。於是,〈南歸貨車〉中東莞小香江酒吧就顯得特別諷刺,中港之間的驛站,提供疲倦的女人、疲倦的酒,人們在那裡疲倦地唱卡拉OK。一點點真情,如同撫摸過綠牆後沾留指腹上的餘蘚,有一天能滋補出一缽花嗎?幻象之外,或許唯一的真實是節節高升的地產與沒有終點的疲倦。
注釋
[1] 這裡略略縮節了一點。廢名原詩句是,「『我的樹真長的高,/我不知哪裡將是我的墓?』/他彷彿想把一缽花端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