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自我.鎖鏈──《來娣的命根》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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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自我.鎖鏈──《來娣的命根》自序

原文刊於王良和《來娣的命根》(香港:匯智出版,2019

1

我已經記不起是哪一年、在哪一個地方,總之是跟着一個考古組織,來到一處古建築。古色古香的大屋有三進,領隊和十來個參加者,在屋中逛了一圈後,停在院中一角,抬頭望着鏤雕窗花上的一排雕刻,談論着那些三足鼎、花瓶、伸展的梅花下控球的獅子。我站在人堆中仰着頭看了一會、聽了一會,悄然退出,在大屋中隨意看,穿過了東側的院門。

遠遠我看到牆下一團黑色的東西,走近,看清楚,是一隻小黑狗,脖子被有點鏽蝕的銀色鐵鏈鎖住,鐵鏈扣住牆上的小鈎。我不喜歡狗,也不討厭,但我幾乎喜歡所有初生的動物──牠大概一個月大,小小的温暖,在微冷的春日靜靜地伏在地上。我走到小狗的身邊,停下來,低着頭,彎着腰。已經很近了,我幾乎想伸出手撫摸牠的頭、牠的脖子、牠的肩背,一次、兩次的輕撫;然而不能──牠的身子不斷顫抖,頭微微偏側、低下,不敢看我,眼睛因為恐懼,閉上了,卻又時時試探着、試探着微睜,看看我。看看我,連目光都在顫抖。我吃了一驚,不敢伸出手,去觸動那驚恐至極、不斷冷顫的小小的肉體。在我生活了幾十年的城市,我從未見過如此害怕人的小狗,一次都沒有。面對這隻小黑狗的神情、觸電的身體,我連蹲下來的勇氣都沒有。看了片刻,我離開了,帶着那黑絨絨的陰影。

在大屋中迷糊踱步,甚麼都看不見,無意中穿過了西側的院門,來到一個靜得出奇、左邊放着方形木桌、水盆的地方。環視一周,原來是個大廚房。盆水很清,浮着淡黃的物體。我好奇地移近,淡黃的物體浮在水面,十分安靜。我看了十來秒,仍然不知道是甚麼。直到它被我久視的目光顫了一顫,水波一閃,我看到脖子的摺痕、閉上了的一隻小眼──也是一個月大的小狗啊,毛都沒有了,等待斬碎下鍋。我忽然想到外面東側牆下驚恐得不斷顫抖的小黑影。

這成了我的懲罰。無論我去到哪裏,無緣由的,一個靜伏的黑影總會找上了我:鐵鏈、震顫的弱小的軀體、試探着微睜又閉上的眼睛,使我的良心不安──為甚麼你沒有拯救牠?買下牠,甚至悄悄解下鐵鏈,偷走牠?於是我的耳邊響起嗚嗚的淒鳴,一雙手做着剝皮的動作,菜刀在砧板上起起落落,這裏、那裏,瀰漫刴刴刴刴的聲音,然後是油鑊滋滋炸炸的、熱烈的煙花垂涎。

「好香!好香!那是甚麼味道?」

這是我一生的懲罰──你沒有拯救那鎖鏈中的靈魂。

 

2

讀過我小說的一位小說家評說:「他的小說大多用『我』作敍事觀點。」從吳趼人的〈黑籍冤魂〉到魯迅的〈狂人日記〉,第一人稱的敍事觀點,在現代白話小說誕生之初,不啻是嘹亮的新聲,更不必說外敍述套內敍述的故事中的故事了。然而,另一位小說家,卻相當提防「我」──「我」容易變成「自我」的獨裁者──無限的自我膨脹,甚至自以為上帝開天闢地,創造一切,主宰一切。為此,我陷入沉思。你不擔心我我我我我最終變成「自我」的獨裁者嗎?整個世界、一切事物,都以「我」為中心,以「我」的眼睛觀看一切,以「我」的心理、心路歷程為小說的歸向?「我」真是這麼重要嗎?

五四運動至今一百年,我們總要在魯迅的希望與絕望、絕望與希望中輪迴;每隔一段時間,苦苦尋找「我」,又眼睜睜看着它失去。

現在,我,很珍惜這個「我」。

 

3

我無法忘記這個畫面:

象夫把幾綑極粗的麻繩拋到泥地上,麻繩的前端都紮成圓圈。三、四個象夫從象背爬下來,手握長矛,向母象和小象的身子輕刺。坐着的象夫用腳跟撞擊雄象的肩背,指揮雄象把母象逼近地上的繩圈。地上,一個象夫用長矛輕刺母象的左腳,母象提起左腳,退後一步,踏進了繩圈。在旁操控繩圈的象夫,馬上拉扯麻繩,繩圈縮小,綑着象腿。母象轉身逃走,左腳的麻繩一緊,左腳吊起──麻繩的另一端,連着一頭雄象的脖子。這時,兩三個象夫把一個巨大的繩圈套進母象的脖子,麻繩越勒越緊──麻繩的另一端,連着另一頭雄象的脖子。一大一小,兩隻野象的脖子和腳,都套着極粗的麻繩,給象隊押向村子的歸路。其他象夫也把脅持的野象編入隊中。好奇的村民站在路邊,幾十個孩子擠在前頭。前排的女孩穿着碎花紅裙,像參加宗教慶典;後排的男孩或穿着T恤,或光着上身,膚色黝黑,目不轉睛注視着象隊歸來。他們歡迎的目光閃閃發亮,好像對眼前移動着的龐然大物上晃悠晃悠的象夫充滿崇敬之情──他們十足將軍,高高在上,凱旋而歸,接受民眾目光的鮮花。一隻野象拉扯着脖子上的繩索走到隊邊,試圖離隊;旁邊慓悍的雄象怒吼一聲,彷彿斥喝犯人:「哪裏逃!」巨大的象牙向前一頂,把野象逼回隊中。

陸地上最強大的軀體,無法邁出自我的腳步,牠會不會懷疑命運?我不自量力,隔幾年就寫象,失敗再失敗。寫了一次〈象圖〉,在雜誌發表了;重寫,擴大加厚,仍題為〈象圖〉,又在雜誌發表了。第三次,不斷收縮、切割,變成隱喻,題目改為〈布魯各的兩隻大象〉。重讀又重讀,每次讀到下面的片段,都感到平靜的暗湧:

有人用長矛猛刺,有人用棍打,有人用鐵錐猛力敲擊大象高聳的肩背。「唬!」不馴的淒厲嚎叫響徹夜空,混雜鐵鏈叮叮噹噹的聲音。

直到兩個大水桶出現面前。牠,和牠,終於靜下來了──伸長象鼻拼命喝水。世界,忽然剩下水的聲音。

 

4

這部小說集,最初名為《電梯考古》;交給出版社之前,我的眼中浮現許許多多的人。我寫他們是為了「再愛一次」。最後,我把書的名字改為《來娣的命根》。〈來娣的命根〉一文,對話純用粵語,這是我以前的小說沒有的。

《來娣的命根》

作者:王良和
出版社:匯智出版
出版日期:2019年9月

內容簡介:

這是王良和第三本小說集,從一個人瘋癲的過程、一場喪事透視的親情世相、一塊古玉的前世今生、一個街市行者的情意結、一個建於殖民地時代的屋邨變化、一次在外國困電梯的經驗、一個以他者為鏡象的自我、一隻大象幻化的鎖鏈隱喻,開展小說考古,深入個體記憶、情感世界、人生際遇,從中發掘歷史,窺探人性,透視文化,思考本土與國族的關係、人和地的命運。小說細節豐贍,富於質感,寄意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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