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莉姿《明媚如是》──從陰霾裡尋找明媚的可能

書評

梁莉姿《明媚如是》──從陰霾裡尋找明媚的可能

初讀這本書時我着實有點驚訝。驟看書名,我以為此書會是輕鬆的小人物描繪,但讀下去就彷佛置身於烏雲密佈的天空下,沉鬱地觀察地上的雨點。

 

從輕逸看沉重

此書筆觸温柔而克制,輕逸而安靜;但順讀下去,又會感受到突如其來的沉重。這跟我讀伍淑賢小說的經驗相近。伍淑賢的〈今夕何夕〉末段是這樣的:「當電車叮叮噹噹的駛進西營盤的時候,坐在我對面的一個三歲大的女孩……」,作者運用平淡的筆法,讀來看似輕鬆,事實上作者卻是要以「輕逸」表達女孩的壓抑和青春的哀傷。作者於末句又以輕巧筆觸添一份沉重:「我底年輕又柔軟的哀傷,未嘗沒有半點雀躍。」

《明媚如是》也是以輕逸來呈現人物沉甸甸的包袱。例如〈星期天〉開首,作者以平淡的短句記敘「星期天,媽帶明慧去旺角道,爸爸去上班」,又描寫可愛的小狗「眼睛圓渾亮晶,舌頭伸抖」。輕巧的筆法卻是要襯托人物內心的沉重。當讀者以為這是一個普通不過的家庭,作者道出爸爸的暴力──「他只懂摔東西,狠狠地把所見的東西摔破了」。從輕逸文字中,我們能感受明慧身在破碎家庭中的沉重。

〈皮鞋〉也是以輕逸筆觸書寫學生在教育制度壓迫下內心的支離破碎。「劉海僅至眉尖,沒有染髮,穿白色胸罩,沒有捲裙。我恪守校規」、「這是一個平常不過的日子」,這兩句平淡的句子於文中各出現兩次,學生看似安然無恙,但後來讀者又可知主角明慧和班長內心的壓抑,對教育制度極不滿。輕逸的文字就這樣藴藏了人物心底的沉重。

如作者在「別字」的專訪裡說,「看起來很輕,剜進去卻沉甸甸。」輕逸的文字中,讀者能更深切體會人物內心的沉重。

 

從俯視到平視

相較2014年出版的首本小說集《住在安全島上的人》,作者從魔幻寫實的風格轉至寫實的筆法。以往,作者喜歡在小說中收納各種詭異陰森的意象,如摺疊的腐屍、吊死自己的氣球等,在高高的瞭望台上俯視社會大小事。而在《明媚如是》中,作者描寫人物時在俯視角度外多了一份平視角度,當中又多了一份同理心。

〈貪生〉是以俯視的角度寫尋死的老者。作者用了第二人稱(你)指涉主角。「你背叛了阿彩」、「所以你其實是個逃兵。你拋下尊嚴和夥伴,沒命地跑。」、「無所事事,無所事事的生命最教人輕賤於它」,近乎一種權威式、控訴的語調,突顯主角貪生和自私的黑暗面,像一種俯視的角度。但作者並沒有矮化或標籤主角,反而是帶着同理心,理解主角的艱難。作者寫老人其實是孤寂悲涼的,如「你坐在四人座上百無聊賴,枴杖平躺在對面無人的位上」。正因爲這孤獨與愧怍感,老人最終自殺。在俯視𥚃,得見作者的同理心。

在往後的篇章裡,作者拆毀瞭望台,以平視的視角了解人物的個性與矛盾。在〈群〉中,作者選了兩個年紀相若的人物,探討沉默與多言之間的衝突和感情的關係。兩個角色地位平等,並沒有一方「俯視」另一方,正好表達了沉默與多言並無對錯高下之分,不過是價值觀不同罷了。前段提及的〈皮鞋〉更充份表現平視的角度。全篇以「我」為視點,觀察年紀相同的班長的內心世界。「直至她撕得很碎很碎……恐怖的好奇心讓我忍不住低頭瞄瞄,那竟是上一課派回來的數學測驗卷,她還考了幾乎滿分」,作者準備地從「我」平視的視角,以同理心了解班長的痛苦。

也許如作者於「別字」專訪所言,她害怕矮化或標籤社會的小人物,因此格外小心處理,由俯視轉為平視,謙卑並抱着同理心關懷書中人物。

 

從陰霾裡尋找明媚的可能

小說的人物故事色彩陰暗,難免使讀者感到沉重。幸好,作者沒有把讀者置於全然陰鬱絕望的環境,而是在烏雲裡鑚了一個小小的洞口,讓微弱的光線照進書裡。譬如〈病〉中的沙士來襲,在惶恐驚慌的氛圍下,明慧仍然會思忖要不要在放學後央姐姐買雪糕,雪糕像是一絲希望。又,於〈林微和慧珍樓〉濃烈的煙霧裡,我們仍然看到「我」和林微美好的童年回憶和淡淡的情誼──與表兄弟姐妹打麻雀、在太嫲房間裡歷險等,如裊裊香氣在空中迴盪。

書中結尾有這樣一段文字,「陽光不温不烈,一切明媚如是。我想,大概我也該養一隻貓了,最好是黑的。想到這裡,我將支住腮看窗外經過的車子,忍不住笑了起來」。大概,在密封的叢林,窒息的空氣裡,我們仍可從陰霾裡,尋找明媚的陽光。

而我想,在佈滿陰霾的社會裡有這樣一個年輕卻厲害的作家,實是一種明媚的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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