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因:基因和迷因共謀的人類心智和文化演化史》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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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因:基因和迷因共謀的人類心智和文化演化史》推薦序

摘自:蘇珊.布拉克莫著,宋宜真譯,《迷因:基因和迷因共謀的人類心智和文化演化史》(台北:八旗文化,2021)。

  大學時期,有一回我和朋友在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午餐排隊時聊天。他越聊越覺得我古怪有趣,便問道:「你跟彼得.布魯奈共事過嗎?」我確實認識布魯奈,但我不知道我朋友是怎麼知道的。布魯奈是深受我們喜愛的導師,而且我才剛結束跟他的導談會面,從他那裡過來。朋友大笑說:「我就知道!你講話就跟他一樣,連聲音都跟他一樣!」我確實「承襲」了當年所仰慕(而如今無盡懷念)的導師,仿效他說話的聲調和舉止,即使為時不長。數年之後,我自己也成為導師,我教到一位年輕女性,她有種不尋常的習慣。每當她被問及需要深思的問題時,總會緊閉雙目,把頭垂到胸前,動也不動地持續半分多鐘,然後才抬起頭來,張開眼,聰慧而流利地回答問題。我覺得十分有趣,於是晚餐後便對着我同事模仿了這個動作。同事看了之後立刻說:「這是維根斯坦的動作啊!你的學生不會剛好是姓某某某吧?」我嚇了一跳,全被他說中。同事說:「我就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哲學教授,也是維恩斯坦的忠心追隨者。」因此這個動作是從這位偉大的哲學家傳遞給她父母、再傳遞給我學生的。這是我的推測。雖然我後來的模仿是開玩笑的,不過我還是把自己納入這個動作的第四代傳遞者。而維根斯坦的動作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我們會無意識地模仿他人,尤其是父母、類似父母角色的人,或是我們仰慕欽佩的人。這件事我們都很熟悉。然而,把模仿視為人類心智演化、人類大腦爆炸性擴增,甚至出現自我意識概念的主要理論基礎,這個認定真的可靠嗎?模仿會是我們祖先與其他動物分道揚鑣的關鍵嗎?我從不這樣認為,但蘇珊.布拉克莫在本書卻提出強而有力的理由來支持這個論點。

  孩子是透過模仿來學習某種特定語言而非其他語言的。人們說話談吐會比較接近自己的父母而非他人的父母,也是因為模仿。這還是地方口音,甚至在更長時間尺度下不同語言存在的原因。基於同樣原因,宗教會隨着家族續存,而非每一代自行重新選擇。這與基因在世代中的縱向傳遞,以及病毒的橫向傳遞,至少能進行表面上的類比。姑且先不預設這項類比的成效是否卓著,如果我們想要談論此事,最好要給這個可能在傳遞字詞、想法、信念、舉止、時尚扮演基因角色的東西一個好名字。1976 年,「迷因」(meme) 一詞出爐,之後越來越多人採用這個名詞,來指稱這個假定的基因類比物。

  《牛津英語詞典》的編輯決定一個詞何時該納入字典所採用的合理判準是:該詞要在不需說明其定義的情況下廣受使用,使用時也不被認為是在造詞。問一個後設迷因理論的問題:「迷因」這個詞運用得有多廣泛?有個不甚理想但可從迷因大海中取樣的簡便方法,就是從全球資訊網及其提供的輕鬆搜尋方式去撈詞。我在寫下這段文字時,也就是1998 年8 月29 日這天,上網快速搜尋了一下。「迷因」被提及約50 萬次,但這個數字高得離譜,顯然是跟其他縮寫字以及法文的même(甚至)搞混了。形容詞「迷因的」(memetic)範圍就明確多了,被提及5042 次。為瞭解這個數字的意義,我拿幾個近來才出現的或時髦的句子來比較一下。「硬拗高手」(spindoctor)被提及1412 次,「弱智化」(dumbing down)3905 次,「劇情式紀錄片」(docudrama)2848 次,「社會生物學」(sociobiology)6679 次,「災變理論」(catastrophe theory)1472 次,「混沌的邊緣」(edge of chaos) 2673 次,「東施效顰者/愛學又學不來的人」(wannabee)2650 次,「陸文斯基醜聞」(zippergate)1752 次,「小鮮肉」(studmu_n)776 次,「後結構的」(poststructural)577 次,「延伸的表現型」(extended phenotype) 515 次,「擴展適應」(exaptation)307 次。在「迷因的」這5042 次之中, 90% 以上沒有交代該詞的來源,表示該詞已符合《牛津英語詞典》的收錄判準。現在,就如蘇珊.布拉克莫告訴我們的,《牛津英語詞典》現在已收錄了這個定義: 

迷因(meme),文化中被認為會經由非遺傳的方式,尤其指透過模仿,來傳遞下去的一項元素。

  網路上進一步搜尋發現有個新的網路論壇「alt.memetics」,過去一年就新增了12000 則貼文。網路上還有許多跟迷因相關的文章,如〈新的迷因〉、〈迷因,反迷因〉、〈迷因學:一種後設生物學體系〉、〈迷因,傻笑的呆子〉、〈迷因、後設迷因,以及政治〉、〈人體冷凍技術、宗教和迷因〉、〈自私的迷因以及合作的演化〉、〈迷因發展流程〉,還有單獨的網頁〈迷因學〉、〈迷因〉、〈C 迷因連結〉、〈網路上的迷因理論學家〉、〈本週迷因〉、〈迷因中心〉、〈阿庫特迷因工作坊〉、〈迷因學的相關指引和簡短介紹〉、〈迷因學索引〉以及〈迷因園藝網〉。甚至還出現了新的「宗教」(哈哈,我自認為的),稱為「病毒教會」,裡面羅列了自訂的罪行和德性,還有自封的守護聖人(聖達爾文,被冊封為「可能是最具影響力的現代迷因工程師」), 我還震驚地發現有人引用了「聖道金斯」。

  在蘇珊.布拉克莫之後,還有另外兩本以不同取徑論及迷因的專書: 理查.布羅迪(Richard Brodie)的《心智病毒:迷因的新科學》(Virus of the Mind: The New Science of the Meme), 以及亞倫. 林區(Aaron Lynch) 的《思想傳染: 信仰如何通過社會傳播》(Thought Contagion: How Belief Spreads through Society)。最重要的是,傑出哲學家丹尼爾.丹尼特(Daniel Dennett)採用了迷因的觀念,作為他心智理論的基石,發展出兩本重要著作《意識的解釋》(Consciousness Explained)和《達爾文的危險思想》(Darwin’s Dangerous Idea)。

  迷因會在世代之間縱向傳遞,但也會橫向傳遞,就像流行病的病毒。確實,我們測量「迷因學」、「劇情式紀錄片」或「小鮮肉」等詞彙在網路上傳播的速度時,研究的就是橫向流行病學。學童之間狂熱的感染方式尤其是絕佳範例。在我九歲時,父親教我如何把一張正方形色紙摺成中式平底帆船,這真是一場令人驚豔的人工胚胎學饗宴,會先經過一連串獨特的中介階段:先是變成具有兩個船體的雙體船,再變成有門的櫥櫃,然後是畫框中的畫,最後才是一艘能在海上航行(或至少在浴缸航行)的中式平底帆船— 吃水深、兩個平坦的甲板,並各有一個大型方帆。故事的重點在於,我回到學校後,把這套技巧傳授給朋友,結果這套摺紙術如麻疹感染的傳播速度擴散到整個學校,幾乎就跟流行病傳染的時程一樣。我不知道這個流行病後續是怎麼跳躍感染到他校的(寄宿學校可說是一灘與外界隔絕的迷因死水), 不過我確實知道,我父親是二十五年前、從同一所學校、在幾乎同樣的流行中習得這個中式平底帆船的迷因。至於先前的那波病毒,則是學校的護理長開始的。我是在這位老護理長離開之後,才再度把她的迷因引入新的一群小男孩之中。

  在結束中式平底帆船的故事之前,容我再提出一個重點。反對迷因/基因類比的最強力論點是,即便這種東西存在,傳遞時的保真度也會很低,無法展現出如基因在真實世界的天擇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高保真度基因及低保真度迷因之間的差異,應該是基於基因是數位化的,而迷因不是。我很確定維根斯坦這個招牌動作的細節,在我模仿我學生所模仿她父母對維根斯坦的模仿中,並未忠實複製下來。招牌動作中每個小抖動的形式和時機,一定會在世代的傳遞過程中發生變異,就像兒時玩傳話接力遊戲那樣。

  假設我們把孩子集結成一條傳遞順序。第一個孩子拿着一張中式平底帆船的照片,把船畫下來。第一個孩子再把她畫的船拿給第二個看,第二個也依樣畫一艘船。第二個孩子再把他的畫拿給第三個,第三個再依樣畫一艘, 依此類推,一直畫到第二十個孩子。第二十個孩子最後公開展示他的畫,並與第一張照片做比較。我們幾乎不需實地進行實驗,就能知道結果。第二十幅畫跟第一幅差異一定很大,而且很可能完全辨識不出是在畫同一艘船。假設我們把這些圖畫按照順序排出,應該可以看得出與前一幅和後一幅畫之間的相似性,但是圖畫之間的變異率非常大,大到傳幾代之後所有的相似性都會遭到摧毀。從系列圖畫的一端走向另一端,可以明顯看出變異的趨勢,而趨勢的方向則會逐漸退化。根據長期以來演化遺傳學的理解,除非變異率很低,否則天擇無法發揮功用。確實,要克服保真度障礙的初始問題,已被視為生命起源論中左右為難的問題。達爾文主義仰賴高保真度的基因複製,而迷因這種顯然缺乏保真度的東西,怎可能在類物競天擇的過程中扮演類基因的角色?但情況並沒有你想像的那樣悲慘,根據蘇珊.布拉克莫的主張,高保真度不必然等同於數位化。我們可以重新設定中式平底帆船的傳圖接力遊戲, 其中規則有個重大改變。這次我們不要求第一個孩子依樣畫出帆船,而是摺給她看,傳授她摺船方法。一旦她掌握了技巧並摺出自己的帆船,就把方法傳授給第二個孩子。如此一來,摺船技巧就能傳遞到第二十個孩子身上。這個實驗最後的結果是甚麼?第二十個孩子會摺出甚麼東西?如果依序排出這二十艘帆船,我們又會觀察到甚麼?我沒有實地做這項實驗,不過假設針對不同群體多次進行這項實驗,我會做出如下有把握的預測:在其中幾項實驗, 序列中的某個孩子會忘記前一個孩子的摺紙教學中的某個重要步驟,紙船的品系表現會遭遇巨大的突變,而這項變異應該會繼續複製到序列的尾端,或是到出現另一項不同的錯誤為止。變異的品系最後做出的成果,不會跟原始的中式平底帆船有任何相似性。但在很多實驗中,摺紙技巧會在序列中正確傳遞,且平均而言,摺出的第二十艘船跟第一艘帆船不相上下。如果把這二十艘船依序擺放出來,有些還會表現得更完美,而缺陷不會在品系中複製下去。假設第五個孩子笨手笨腳,做出的帆船歪七扭八,但第六個孩子心靈手巧,便能修正前者在技巧上的失誤。這二十艘船不會展現出持續性劣化的趨勢,但我們第一項實驗中的二十幅帆船畫必定越畫越糟。

  何以如此?這兩種實驗的關鍵差異在哪?差異在於,畫圖接力實驗的傳承/遺傳是拉馬克式的(布拉克莫稱之為「產品複製」),而摺紙接力實驗的則是魏斯曼式的(布拉克莫稱之為「指令複製」)。在畫圖實驗中,每一代的表現型也是基因型的,這是傳遞到下一代的東西。在摺紙接力實驗中, 傳遞到下一代的不是紙張的外型,而是創造出這般外型的整組指令。執行指令時若出現缺陷,會導致有缺陷的帆船(表現型),但這樣的外型缺陷卻不會傳遞到下一代,這是非迷因的。魏斯曼迷因品系對於製作中式平底帆船的前五項指令如下: 

  1. 拿一張正方形紙,把四個角向內摺到正中央。
  2. 把摺出的小正方形的一邊,向內摺到中央線。
  3. 另一邊也摺到中央線,兩邊呈對稱。
  4. 把摺出的長方形兩短邊,分別向內摺到中央線。
  5. 把摺出的小小正方形,沿着上一步驟摺出的直線向後摺。

⋯⋯諸如此類的指令,再做二十到三十個步驟。我不會把這類指令稱為數位化的,但這些指令的保真度確實非常高,這是因為它們都會參照「把四個角向內摺到正中央」這項標準任務。如果紙張不是正方形,或是如果有孩子無法達成指令所要求的地步,好比說把第一個角摺到超過中心點,第四個角卻摺不到中心點,最後摺出來的船就不會整齊優美。但是序列中下一個孩子不會複製這個錯誤,因為她會認為前一個指導她的孩子是希望把四個角都摺到正中央。指令會自我標準化,密碼是錯誤校正。這是柏拉圖會喜歡的: 品系中傳遞的是帆船的理想本質,而摺出的每個真實帆船則是有缺陷的近似罷了。

  這些指令在口語的強化下,能更有效傳遞,但是光靠摺紙示範就足以傳遞。日本孩子能傳授給英國孩子,即便語言不通。同樣地,日本的木匠師傅也能把技藝傳授給英國學徒,而學徒也不會複製明顯的錯誤。如果師傅不小心把鎚子砸到自己的大拇指,即便學徒聽不懂師傅用日語咒罵,也能正確猜到師傅的手指被砸到了。他不會拉馬克式地精確複製每次鎚子揮動的細節,而是魏斯曼式地複製指令:盡情揮動鎚子,把釘子釘入木頭,就像師傅所做的那樣。

  我相信這些推論,能大幅降低(甚至一舉移除)人們對迷因抱持的反對態度,放棄迷因的保真度遠不如基因的主張。對我而言,語言、宗教和傳統習俗這些類基因遺傳,也能帶來同樣教導。根據蘇珊.布拉克莫在〈迷因的三大問題〉這章的討論,另一項反對的說法跟第一種說法一樣,就是我們不知道迷因是由甚麼組成,也不知道迷因在哪裡。能找到迷因結構的華生和克里克尚未出現,[1] 甚至連發現迷因遺傳方式的孟德爾都還沒出現。基因的確切位置在染色體上,那麼迷因應該就存在於大腦裡,而且我們能親眼見到迷因的機率遠不及基因(雖然在布拉克莫所提及的文章中,神經生物學家璜. 狄里厄斯有描繪出他猜想中迷因的模樣)。迷因就跟基因一樣,是透過表現型來追蹤數量。中式平底帆船迷因的「表現型」是用紙做的,除了「延伸的表現型」(如海狸水壩和石蛾幼蟲的居所),基因的表現型通常是活體的一部份,但迷因的表現型很少是活體。

  不過,這是有可能發生的。再回到我學校的例子。假設有一位來自火星的遺傳學家,在學童清晨用冷水淋浴時來到我的母校,此時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判定這些男孩在基因上有「顯著」的多態性。因為約有50% 的男孩割了包皮,另外50% 沒有。而這些男孩也剛好對於彼此的多態性有高度意識, 針對同樣部位的相關特徵把自己分為「圓顱」與「騎士」兩隊(我近來讀到關於另一個學校的文章,提到該校橄欖球隊員甚至依照同樣標準把自己分為兩隊)[2]。然而,這當然不是基因遺傳上而是迷因上的多態性,不過這位火星遺傳學家的錯誤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形態上的不連續,正是一般認為基因會造成的現象。

  在當時的英格蘭,為嬰孩施行割包皮手術還算是醫療上的少見作為,而圓顱/騎士兩種多態性,比較不會是來自縱向傳遞,而是橫向的迷因傳遞, 也就是看每個人出生在哪家醫院而導致各自在外觀上的差異。但在大多數的歷史中,割包皮一直是經由宗教之刃來執行的縱向傳遞(我得趕緊補充,這指的是父母的宗教信仰,畢竟孩子被割的時候通常還太年幼無法確認自己的宗教意向)。基於宗教或是傳統(如女性割禮這類野蠻風俗)而施行的割禮, 就會遵循遺傳的縱向模式,與真正的基因傳遞模式十分類似,而且通常會持續好幾代。我們的火星遺傳學家得倍加努力,才會發現到圓顱表現型的起源跟基因無關。

  火星遺傳學家在推敲這兩派人馬在衣著、髮型及遺傳模式時,下巴更有可能會掉下來(假設他們的下巴原本是闔上的)。頭戴黑色瓜皮帽的表現型, 展現出特有的父傳子縱向傳遞傾向(也可能是母系的祖父傳給孫子),而罕見的雙邊辮子頭表現型也會有清楚的連鎖。[3] 行為上的表現型如在十字架前屈膝、[4] 每日朝東方跪拜五次,[5] 也都是縱向傳遞,而這些表現型彼此之間以及與上述表現型之間,有着強烈的負連鎖不平衡。額上紅點,和袈裟/剃度也是一樣的關係。

  基因能在身體和身體之間正確地複製並傳遞,但其中有些基因傳遞的頻率更高,因此理論上成功率也較大。這是天擇,也能解釋於生命中大多數有趣且驚奇之事。但是否有類似迷因為主的天擇?也許我們可以再次使用網際網路來調查迷因中的天擇。就在「迷因」一詞被造出來期間(其實是稍晚一點),有另一個同義詞也出現了,就是「文化基因」(culturgen)。在今天,[6] 文化基因在全球資訊網上出現的次數是20 次,迷因則是5042 次。此外,在這20 次當中,有17 次仍提及這個詞的來源,不符合《牛津英語詞典》收錄新詞的判準。也許可以想像一下這兩個迷因(或文化基因)之間產生的生存競爭,而「迷因為何會遠勝於文化基因?」或許也不是太蠢的問題。或許是因為迷因在英文是單音節的字,就跟基因一樣,因此可以直接替換基因的衍生詞,如迷因庫(meme pool,352)、迷因型(memotype,58)、迷因學家(memeticist,163)、類迷因(memeoid,28)、反轉錄迷因(retromeme, 14)、族群迷因學(population memetics,41)、迷因複合體(memecomplex, 494)、迷因工程(302),以及後設迷因(71),全都羅列在http://www. lucifer.com/virus/memlex.html 裡的「迷因辭典」(Memetic Lexicon,上述括弧內的數字依我的採樣日計算)。以「文化基因」為字根所衍生的相應詞, 樣貌明顯得多,但沒那麼豐富多變。但或許,迷因能大勝文化基因的原因, 一開始是跟適者生存無關的機運,而純粹是自我強化的正向回饋效應,是一種迷因漂移(85):「因為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餘;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聖經.馬太福音》25 章29 節)。前面提到,反對迷因這個概念,有兩個最常見的理由:迷因的複製保真度不足,以及無人真正知道迷因實際的樣貌。第三個理由則是令人苦惱的問題:多大的單位可稱為「迷因」?整個羅馬天主教會是一個迷因,還是單指其中一個構成要素,像是「焚香」或「實體轉變」? [7] 還是介於這兩者之間的東西?蘇珊.布拉克莫也沒有忽略這樣的問題,但是她正確地把注意力放在更具建設性的取徑,發展出「迷因體」的正面解釋力量。迷因體是「共同適應的迷因複合體」的簡稱,而要是她這本著作沒有為這個詞的使用量帶來達爾文式的逆轉,我會非常驚訝(現下「迷因體」和「迷因複合體」的數字分別為20和494)。

  迷因就跟基因一樣,是在迷因庫的眾多迷因之中篩選而出。結果就是一整群互相競爭的迷因(共同適應的迷因複合體或是迷因體),被發現共同居住在個別的大腦之中。這不是因為天擇視其為一個群體所選擇而出,而是在環境剛好受到外來控制時,這個群體中的個別成員都因偏好而勝出。基因篩選也能得出類似觀點。基因庫中的每個基因都構成整個背景環境中的部份, 其中有些基因是天擇而出,因此難怪天擇會偏愛那些能共同建構出「生物」這種高度整合且統一機器的基因。生物學家對這樣的類比有截然不同的態度:有一方覺得這樣的邏輯如白日般清晰,另一方則感到一頭霧水(即使其中有些是非常優異的生物學家),他們無知地略去基因顯著的合作特性及生物的統合性,好似這是以某種方式反對《自私的基因 》的演化觀點。蘇珊.布拉克莫能瞭解這種類比,甚至無比清晰地做出解釋,並以同樣清晰的方式和力道,將這應用到迷因身上。藉由共同適應的基因複合體,類比迷因在彼此競爭的情況下,也能在互助的迷因體中「共同合作」——亦即在同一個迷因體內是相互支持的,但不同的迷因體之間則是相互競爭的。宗教或許是迷因體中最有力的範例,但絕不是唯一一個。一如往昔,蘇珊.布拉克莫的解方既挑釁又具啟發性。

  我相信已經有足夠的例子為迷因與基因之間的類比提供有力的說服,而上述的反對理由也都能得到令人滿意的回答。但是,這套類比是否真的能派上用場?這是否能引導我們得到有力的新理論,以真正解釋重要的東西?這就是蘇珊.布拉克莫真正發揮特長之處。她以一段段有趣的文字,讓我們熟悉推理的迷因風格。為甚麼我們說這麼多話?為何無法停止想東想西?為何腦中總是有一些愚蠢的旋律揮之不去,把我們折磨到失眠?回答問題時,她都以同樣的方式開場:「想像有個充滿腦的世界,以及數量遠多於宿主的迷因。哪些迷因比較有可能找到安穩的居所,得以再次傳遞出去?」答案很快就浮現了,而我們也增進了對自己的瞭解。她又以無比的耐心和技巧,以同樣方法推進到更深且更確切的問題:語言是用來作甚麼的?我們的伴侶哪一點吸引我們?我們為何對彼此那麼好?迷因是否驅動了快速、龐大且特定的人腦演化膨脹?接着,她證明了迷因理論如何有助於我們理解迷信以及瀕死經驗這類特定領域的問題。作為心理學家和懷疑的研究者,這種能力來自她學術生涯所培養出的特殊專長。

  最後,蘇珊的表現比我所渴望的勇氣和智慧還更加無畏。她勇敢踏入了最深的問題,在那裡開展了迷因力量—如果你還沒讀過,請暫且不要太硬頸—甚麼是自我?我是甚麼?我在哪裡?(這些都是丹尼爾.丹尼特在成為迷因理論學家的哲學導師之前所提出的問題。)意識、創造力和遠見又是如何?

  我三不五時會遭到對迷因讓步、退縮、氣餒、猶豫不決的指控。但其實我最初的想法就比某些迷因學家(包括布拉克莫博士)所期望的更溫和。對我而言,迷因的原始任務是負面的。迷因一詞是在書末才引入的,否則這個詞本來應該完全是用來擴展自私基因這個演化最重要部份,是天擇的基本單位,是生命階層中的實體,可說所有適應都能從中獲益。我的讀者或許會因此誤讀,認為迷因對於天擇,就相當於基因對於DNA 分子的必要性。但相反的是,DNA 其實是偶然的。天擇的真正單位是任何一種類型的複製,任何一種會複製的單位,並且在複製過程中偶爾出現錯誤,也對於自身的複製機率帶有一些影響力。就新達爾文主義者的定義,遺傳天擇是地球上演化的驅力,而這種天擇僅是我所謂「普世達爾文主義」這種更普遍過程中的特殊例子。或許我們得前往其他行星才能發現其他範例,但或許我們不需要走得那麼遠。是否有可能有種新的達爾文式的複製子正朝着我們而來?迷因就是從這裡開展它的角色。

  倘若迷因已經完成其任務,說服我的讀者基因僅僅是特殊案例—也就是基因在普世達爾文主義中所扮演的角色,可由宇宙中任何能夠符合複製子定義的實體來完成——那麼我就心滿意足了。迷因原始的教導目的其實是消極的,是為了削減自私基因的影響。但後來我稍微警覺到,我的許多讀者甚至更積極地把迷因視為人類文化理論本身,有的還加以批判(但基於我原本和緩的意圖,這批判不甚公正),有的則是繼續發揮到超出我認為合理的界線。這是我的態度開始變得有點保留的原因。

  但我始終願意接受這樣的可能性:迷因或終將成為人類心智的適切假設,而我不知道這樣的假設可能會發展成甚麼樣貌。任何理論都應該獲得最好的機會去發展,這也是蘇珊.布拉克莫為迷因理論做的事。我不確定她是否會被認為在這件事上野心過大,但要不是知道她具有出色的戰鬥特質,我還真會為她捏把冷汗。她是如此出色又如此強硬,同時卻又身段輕盈、態度翩然。她的理論摧毀了我們最珍視的錯覺(就她而言),也就是個體性和人的位格; 但同時她又是你會想去親近認識的人。作為讀者,我很感激她為迷因工程這個艱困任務所投入的勇氣、貢獻和技巧,並樂意推薦這本書。

 

注釋

[1] 譯註:華生(James Dewey Watson)和克里克(Francis Crick)是DNA 結構發現者。

[2] 譯註:圓顱(Roundhead)與騎士(Cavalier)是17 世紀英國內部的兩個黨派,前者又稱議會派,皆理短髮,刻意與後者保皇派特有的假髮或長捲髮區分開來。

[3] 猶太教正統派的男性服飾包括頭戴黑色瓜皮帽並將鬢髮編成兩條長辮。

[4] 天主教徒祈禱時的常見手勢。

[5] 伊斯蘭教徒的信仰表現。

[6] 指1999 年本書原文書出版當時。

[7] Transubstantiation,又稱變質論,指聖餐禮中,麵餅和葡萄酒這個實體(substance)在基督的話語和聖靈的運作下,經歷實質的轉變(transition),成為基督的身體和血。然而這個實體的質料卻脫離應有的形式,雖已轉變為基督的身體和血,卻仍維持着麵餅和葡萄酒的形式,因此是真正的神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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