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星」與「追星」——從《推,燃燒》看日本粉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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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星」與「追星」——從《推,燃燒》看日本粉絲文化

  半年一度的直木賞與芥川賞乃是日本文壇盛事。今期的芥川賞由年僅21歲的大學生作家宇佐見凜獲得。她的第二本著作《推,燃燒》[1](推し、燃ゆ)圍繞日本極為普遍,著墨卻不多的現象——「推星」作為生活方式。書名後半的「燃燒」指的是書中女主角所追的男偶像上野真幸因為毆打支持者而被「炎上」。「炎上」原本是指建築物起火蔓延的景象,後常引申到公眾人物遇上公關危機時社交媒體上被大量留言洗版,惡意人身攻擊至一發不可收拾的現象。

 

甚麼是「推」?

  以「推」來形容支持偶像,這表現本身有其發展歷史。「推」來自「推薦」,用途早就不限於形容偶像。筆者曾經從日本人口中聽過以「推」來形容身邊有好感,或者抱有憧憬或崇拜感情的人。由於漢字語義相通,因此這些從日本偶像文化傳入的名詞在華語區偶像圈的滲透度也相當高。「推」在華語同時可作動詞(「我推藤吉夏鈴」,或者名詞(「藤吉夏鈴是我的推」)。

  「推」的活動也與七、八十年代盛極一時的親衛隊文化不同,當時的親衛隊文化有點像在中國大陸與韓國可見的,行集體主義的高度組織粉絲團。我們也間中能夠從新聞看到這些新聞:例如韓國的防彈少年團粉絲就曾經蜂擁報名參加美國總統川普的競選活動並集體缺席;又或者在AKB48年代,支持渡邊麻友的中國大陸粉絲就曾經籌集近180萬人民幣,在總選舉投下三萬多票,佔渡邊粉絲總投票數達四分之一,當時被日本傳媒廣泛報導[2]據社會學教授難波功士所言:「親衛隊將男性情誼置於首位,支持作為『三次元存在』的女性偶像。御宅族文化卻違背恆久以來對『性表現』的慣習[3]。與之相比,親衛隊當然更接近『不良』。」[4]難波指出御宅族的「推星」與傳統動員支持者的「追星」相當不同。前者更為個人主義,這也形塑了現今日本的偶像生態。

  由AKB48所引入的握手會與總選舉商法也將粉絲的組織方式大幅改造。「可以見到面的偶像」使追星族近乎失去存在意義。營運方亦對嘗試跟蹤偶像,「起底」等騷擾行徑採取積極的反制行動,包括禁止相關人士進入握手會現場,並在網絡呼籲粉絲停止相關行徑。此外,由於偶爾仍然會有偶像成員(如日向坂46前成員柿崎芽実)因受到騷擾而宣布退出藝能界,不少支持者因而對此心痛惡絕,並普遍懷有「退圈後就是一般人,不要再騷擾他們的生活」的倫理觀。當然,這種界線會因為各種因素而改變,如「地下偶像」[5]的這種界線則較不明顯。

 

網上圍爐與「推」的生活

  如上所述,由於「推星」個人主義的傾向,本書行文也傾向私小說,綿密地敘述自己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想起自己的「推」,以及如何將自己生活圍繞「推星」活動運行。比起「追星族」會在網下組織親衛隊。女主角明里與其他粉絲的定期交流就只有星期五晚在「『推』的寵愛會」群組中,在粉絲各自渡過自己繁忙的一週後,貼上今週最喜愛的照片,然後互相抒發自己對推的愛,有種看似在感情交流但又沒有要認識對方的圍爐共同體[6],大家說着「我們的推等緊我地,畀啲精神!」,「同班同學的卡拉OK聚會中,我入咗好多首推嘅獨唱曲啊!」的話。

  與此同時,尊重他人同時伴隨對「自己」與「他人」慾望界線的強烈自覺。因此明里也有着強烈夾敘夾議的後設行文特徵:除了在敘述自己感性經驗如何如上野真幸心意相通,也用上較為理智的文筆去釐清自己為何要「推」,此經驗與別人又有甚麼不同。例如她說「每個人都以不同方式去與偶像建立關係。既有信奉自己的推所有行動的人,也有『如果無法辨別是非好壞,就無法成為粉絲』的人。對推有着戀愛般好意但卻對其作品毫無感覺的人,雖然沒有這樣的感情卻又積極地與推聯絡的人,到過頭來只對作品有興趣卻對醜聞種種完全沒有興趣的人。記掛着課金的人,喜歡與其他粉絲交流的人。」文中有不少此種長篇大論講述「推星」型態的評論,也是這本書讀起來是有另類的趣味。

  明里在故事過程中卻經歷了頗重大的人生轉變,卻沒有與其他人交流這件事。比起她的「推」被炎上,筆者更關注故事中期,明里在高中二年級被留級,最後決定退學;過後半年賦閒在家,沒有積極參加求職活動,備受家庭壓力。與此同時,「推星」的生活雖然因炎上事件而受到影響,然而「推星」作為每週的常規活動卻沒有太受影響,這種透過維持生活習慣,去維持日常性好讓自己在困境中也能過精神上見得人的生活,在御宅族文化中特別常見[7]

 

生活中的神學,與神的光芒消失後我們的生活

  有別於電影研究中常提到的凝視理論,將偶然重合的經驗,以及將當中獲得的崇高感昇華至絕對,也許是「推星」這種神學的中心。也許本質上仍然是種錯認,然而當中所挹注的情感,也許能夠告訴我們,在這個後真相的時代,對我們而言有甚麼東西可以稱得上是「真實」,並成為生活的支點。這讓我想起今敏動畫電影《千年女優》中,女主角藤原千代子在最後發覺追逐的並不是夢中的男人,而是追逐那個人的自己。

  明里在居酒屋打工時,她以每小時打工能換算成的照片、唱片、演唱會門票數量讓下錯單的她在被責罵時仍然能夠保持微笑。這種經驗也許是不少「推星」族的共同經驗。如果新自由主義下的生活總是那麼的岌岌可危(precarious),那麼這自我完成情感與資本的轉化,可能就是唯一的定海神針。明里將這種生活視為「苦行」,將自己的「推」視為支撐她的脊椎。她說:「讀書、課外活動與兼職,將錢用於與朋友看戲、吃飯、買衣服,如普通人般為生活添色彩,令生活變得豐滿。我則是倒過來的,如苦行一樣,將自己削骨削肉,削掉多餘的東西,剩下脊椎。」上帝雖然已死,但明里卻渴望某種純粹與絕對。

  結局她在上野真幸所在的男團解散後,來到網上廣為流傳的他家附近,看到好像是他的女朋友。她是這樣形容她對上野真幸的看法的:「為何『推』要毆打粉絲,親手將重要的東西摧毀,我不會知道真相,永永遠遠,不會知道。但是在最深處,我感覺我們有甚麼練習。在忘掉自己的表舞台首次要將東西摧毀的瞬間,他的眼中噴發出來的力量,事隔年半在我體內膨脹起來。」仍然與上野真幸以某種方式聯繫的她,在神的光芒消失後,日光透進明里的房間,她觀察看着混亂的房間,她開始收拾散落一地的棉花棒,這就是她的存在型態,暫時就這樣生活下去吧。

  請容許「推星族」的筆者,以欅坂46的歌曲《二人季節》(二人セゾン)歌詞作結:「抬頭看着凋零無幾的櫻花,有回想過曾經盛放的日子嗎?不去想像的話,是見不到夢境的,從那心靈之窗。」人就是會被人的經歷所感染,也許一切不過是他人的慾望,但更重要的是,從這個借來的夢中我們前行。

 

注釋

[1] 小說及作者譯名襲用自台灣中央通訊社外電報導。

[2] 例如朝日新聞旗下的AERA.dot就為2014年的總選舉寫下「靠組織票取得第一?中國人推麻友友的理由」。可見以下報導:https://dot.asahi.com/aera/2014061600112.html?page=1

[3] 原文該字為sexuality(セクシュアリティ)。據何式凝在《從情慾、倫理與權力看香港的兩性問題》中的自序中提到,此字於英文極具多義性,在中文並沒有固定翻譯。慣常以引號「性」來表達其意思。此處由於談論目標為偶像,因此採最接近脈絡的翻譯。

[4] 摘錄自難波功士《Yankee進化論——不良文化為何強盛》(ヤンキー進化論:不良文化はなぜ強い)。

[5] 即不依靠大眾傳媒的偶像團體。他們不少是兼職偶像,透過受邀到Live House或偶像專門表演場地演出,以及社交媒體去獲得知名度。《推,燃燒》中女主角的粉絲友人成美也表示:「比起手觸不及的地上偶像,可以觸碰到的地下偶像更好。」 

[6] 筆者此處無意批判網上圍爐取暖,而是將其看成具時代性的社會組織型態。齊澤克在《如何閱讀拉康?》中指出,騷擾的意義漸漸變成了對他人的慾望、恐懼與快感太接近時的應激反應。尊重他人並對多元性採取開放態度使我們很怕對別人造成騷擾。在「不要為別人帶來麻煩」的社會慣習下,日本社會似乎更容易催生這種純粹交流感情或慾望,而不去干涉(了解)別人生活的圍爐群體。

[7] 例如日本動畫裡面有個被稱為「日常系」的大宗,內容大概有關在和諧的群體生活中,例如學校、職場等地方度過沒有甚麼爭執(因此也沒有甚麼劇情)的生活常規。例如動畫《輕音部》的女學生就在會室喝紅茶吃甜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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