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心靈的知與愛:《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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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心靈的知與愛:《豹變》

  起初看到書名時再三去確認過,豹變到底是甚麼意思。豹變來自於《易經.革卦》當中的「君子豹變,小人革面」,意味着受統治者依循著上位者的指揮被動改變;而中國精神中最為推崇的君子精神,需要時間去褪變,從幼豹時模糊淡尷尬的毛皮,到蔚然分明的黑黃斑紋,象徵着精神品質上的高貴、成熟與美好。據木心解釋是為「豹子一身的皮毛很美,牠知道得來不易,愛護得很,雨天,烈日,牠就是躲著不肯出來。」

  有趣的是,《豹變》雖然是木心早已有意取下的書名,內容數篇短篇小說卻是摘錄至先前發表過的各處作品。換言之,書名與章間存在著後見詮釋,賦予原先不存在先後關係的各篇之中誕生某種冀願,這裡頭有揀選經過,理論上,從中應該得以抓出某種核心意指,但在閱讀過程中篇章之間的聯繫未必很明顯,「我」的指稱始終在遊轉飄忽,各自存在的處境也都迥然各異,那麼,究竟將篇章以「豹變」統括的意義是甚麼?我們又要從何觀察?或許可以在讀完全篇過後,再回過頭來揣摩意義。

  木心作為一位廣義的藝術家,在繪畫、詩作、小說、散文中都結實纍纍、成果甚豐,特別是散文、或者言具有散文特色式的筆觸為人喜愛。跨越了真實虛構之間的藩籬,在那些明顯是小說的作品中卻充盈着散狀鋪敘的日常、哲思明見、喁喁自語,讓人在閱讀時得以用步行的速度,緩慢舒緩的斟酌字句。另一方面,也因於他從中國到紐約的求學背景,得以橫跨兩處文化底蘊,在寫作句勢上兼容中西,有另種獨特的審美體驗,也勢必要求讀者必須在翻頁時再緩慢、再緩慢一點。

  文風優雅睿智,卻對於世界透徹到有些無奈,是讀完幾篇的直觀想法。有幾篇看似是實寫實的時代敘事,隔遠一點看,卻又看出了得以填放寓意的空間,裡頭書寫了根植於時代之下的限制,亦有些溢出時代框架,直指人最根本具有的秉性,有些是黑暗迂腐,那像是自中華醬缸中滋生的劣根性格,如〈芳芳NO.4〉當中那位淡薄膽怯、卻明哲保身的芳芳,在文革浩劫過後重新貼上敘事者「我」,面對這突然熱烈的不尋常,他也萌生了個不尋常的想法,若「我」在文革浩劫中死了,芳芳的這種熱烈會不會轉變成倖免:「幸好我當初⋯⋯」猶如最後好友說的,儘管芳芳和敘事者都是小人物,但「這件公案,是大事」,是人必須再三叩問的大疑問,趨利附名是區域性的差異?還是所有文化物種中出現的常態?

  自然亦有光明疏朗的可能,如開篇的〈SOS〉以十分簡單的文字,寫了一位準備逃離船難的醫生遇到即將臨盆的孕婦,在幾經掙扎之後,他仍決定留下來接生,在嬰兒終於哭鬧出第一聲時,尾段的描寫卻是震撼地「海水牆一樣倒進來」,生死重疊得如此相近,一念三千中是救贖或地獄,木心以簡單場景演示了複雜深邃的道德意義;或如〈夏明珠〉之中,儘管夏女士是丈夫外頭的相好,母親仍在災亂之中執意要替她收屍,人縱使苛刻到底,最後顯現出來的仍然有可能是弭平傷口的溫潤。

  然比起上述,我更著迷那些,目的或故事性沒那麼明確的篇章,未必很清楚作者想要表達甚麼,反在那樣近乎閒談閒扯的話語當中,有許多接近於哲學靈光的思考。〈童年隨之而去〉寫到「我」曾經費盡千辛萬苦失而復的碗,卻在過江時又不小心掉入水中,她母親的一句話讓故事意蘊深長:「這種事以後多着呢」,轉瞬間已年老的「我」便明白了,真是具可怕的預言。這當中可以見到木心對中國傳統血脈的接受,同時也有之於經典的反芻思索,如〈圓光〉中探討了西方神靈頭上的光在繪畫上沒甚麼問題,但若成為立體雕塑時就顯得扭捏,那些「圓光」看來如此滑稽,話鋒一轉,轉而提及弘一大師依舊困鎖人間事的真實,以及牢獄中令人發噱的另一種圓光相。

  〈同車人的啜泣〉是最為喜歡的一篇,從市井生活的觀察切入,一位陌生男子從鬱悶啜泣到悠然自在的過程竟如此簡單,簡單到他有了一段哲理,謹援引如下:

常以為人是一個容器,盛着快樂,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導管,快樂流過,悲哀流過,導管只是導管。各種快樂悲哀流過流過,一直到死,導管才空了。瘋子,就是導管的淤塞和破裂。

容易悲傷的人容易快樂,也就容易存活。管壁增厚的人,快樂也慢,悲哀也慢。淤塞的導管會破裂。真正構成世界的是像藍衣黑傘人那樣的許許多多暢通無阻的導管。

裡頭有恬然幽默,然自嘲過後,卻墜入更為鬱綠的深潭憂傷,有某一類人的確如「我」一般擁有粗厚管壁,「如果我也能在啜泣長嘆之後把傘揮得如此輕鬆曼妙,那就好了」。文學與哲思拓展的疆界總是劍及履及地積極重疊,木心解釋了一個妙之又妙的概念,簡單,卻萬分迷人。

  另一個令人往復逡巡的概念,來自於〈路工〉中一段兩、三頁的敘述,閒來無事的敘事者,看到窗外有十幾個頂着豔陽工作的挖路工人,他很無聊的開始觀察、設想對方當下的處境,如何燥熱、如何行動、口裡叼菸的味道、非常意外地,這些工人竟然都照著他的想像行動,讓他既是驚喜,又悟出了另一層所謂道理。他把博愛一詞拆開來解釋:

「博愛」這個觀念,人人以為「愛」是主詞,其實「愛」是艱難的,一翻倒變成怨恨,而「博」則既博之後,不會重趨於隘⋯⋯那麼,「博」真正是主要的,「愛」豈僅次要,也突然假借了名義⋯⋯先知比蘆葦大,博比愛大多了。

    這段文字將我們平常印象中不是對比名詞的博愛拆開來,將它們視為兩個獨立動詞看待:博,亦即是智性的廣闊拓展,當你看到一個外於自身主體的事物,無論是路上曝曬的工人、自展演中心傳出的鼓聲、或是溢出墓園外的櫻花枝枒,心神關注就代表了你透過知識途徑去解讀這個客體,得以分析進而預測它在世界中的定位動向。相反的,愛則相對狹隘,要求一對一的深情凝視,似極迅速亦細若尖針的箭簇,愛是猛烈的、甚至也算的上一種暴力,因為它總要對方知道自己被愛作為回報。

  有些近似於木心在〈知與愛〉當中提及的,「我願他人活在我身上/我願自己活在他人身上/這是『知』 我曾經活在他人身上/他人曾經活在我身上/這是『愛』」願處在還未發生的未來,那代表著意欲往前的期許,代表着我有這個慾望想要認識你、想要博你;而曾經,是我已經進入過你的處境,而真正能以對方的姿態活過一遍,共處於那些焦慮悲傷與快活,如此才能稱得上是不落於俗的愛。此二者才能相輔,共創知與愛的循環系統,在全書通篇,我們或可見到觀察在先,之後才逐漸擁有無可離捨情感的徑路,知與愛埋藏在脈絡下,甚有點像貫穿全文的背景旋律。

  返回《豹變》為何是豹變的討論,讀完整篇過後,我以為這依舊關乎於時間之後,一個人心靈成長後的成熟與優雅。這兩個詞彙看似簡易,但細究內裡,卻如琢如磨般艱困。因為知道了許多世事的運作規律,知道人間物事的流轉軌跡有時燦然若螢,知道在未來會失去甚麼和得到甚麼(像那個掉入江河中的碗),所以能夠不焦躁於得失,進而能夠相對穩定、明確的面對眼前的災厄困窘,變化若能盡收眼底,優雅即是自然而然的步伐:成熟而能審美外物,優雅得以自得於哀戚,可以在烽火廢墟裡愛上一片花瓣,或許便稱的上是豹變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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