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伐的漸變層──讀趙曉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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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伐的漸變層──讀趙曉彤《步》

  《步》從他和她和池開始,然後在他和她中結束。他叫甚麼名字?她是誰?池和馳有甚麼分別?別這麼問,你見過他們的。在這座城裡你見過他們,上一秒或許才見過呢。這樣的人很多,很多,從不缺少。

  這裡一直在變,每一個步伐都顯得獨一無二,因為它不是電影而是生活,重來一次總會有些不同,故此《步》中雖然寫着這座城中無數的你我她還有他,但卻也寫着每一秒的獨一無二,無法再現。讀着讀着,或許會有幾分眼熟,那是過去的鴨脷洲,那是未通脹前的雞蛋仔,那是兒時的上學路,那些熟悉的在愈來愈少。當建築物愈來愈高,生日蛋糕上的數字愈來愈大,這座城會有多少陌生?多少錯過?2018年《步》出版了,在仍不是大灣區的香港,出版了。

  如趙曉彤在〈後記〉中所寫,二十七篇作品中只有十個以下的故事是真有其人或真有其事,其餘的故事都是虛構的。不過,哪怕虛構那些地是真的,那些人也是城市中的男男女女,存在的,只是不是一個人的故事,而是一群人都走過的路。

  二十七篇散文,二十七個地方,《步》分為四個部分:旅人、喃喃、島歌、行李,一頁一頁的鋪出一條路,交織出一個島嶼。那些正方形黑色的小字,猶如石子一般散落在一本書中,鋪出一條回流的時光,屬於一個人的,屬於香港的,屬於某個時代的記憶。我們回不去了,但至少我們能再看看。

 

那條路還在嗎?

  〈彩虹邨與牛池灣〉之間有一個地鐵站,那是一個忽略了牛池灣只有彩虹邨的地方,站名就叫彩虹。去過嗎?「彩虹站位於彩虹邨和牛池灣之間,為何站內沒有任何與牛相關的東西?」這是散文中她的疑問,而你在經過彩虹站時,你有這樣的疑問嗎?抑或你只記得和彩虹自拍而忘了牛也應該有一席之地呢?似乎自從有了觀塘線以後,彩虹的前後只有九龍灣和鑽石山了。那條通向牛池灣的路呢?從C出口出去,再找找吧。

  趙曉彤是否也忘了呢?〈旅人〉中只有:〈彩虹邨與牛池灣〉〈九龍灣〉〈土瓜灣〉〈深水埗〉〈石硤尾〉〈大坑西邨〉〈美孚〉咦?這不是一條路呀?先不說牛池灣,土瓜灣、大坑西邨還沒有地鐵呢!怎麼轉才能去下一站呢?

  或許串連起每一篇的不是交通,而是人──他、她和池,這座城裡的人。

  每一個地方都留着大家用腳印鋪出的路。像是〈九龍灣〉裡那只有十五分鐘卻最親密的路。那是母親陪着池去上學的路。池和母親對於上學的路有不同的理解,池說上學的路應該是巴士再轉巴士,母親認為比較省錢的作法是巴士然後再走十五分鐘。池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到達學校。後來母親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每天先帶池回學校,然後再走回上班的地方。那因為省錢而得來的十五分鐘上學路「那是她和池最親密的一段路了,她因為不知道,當時沒有好好珍惜。」而如今還來得及嗎?

  當年的「那段路,首先要經過一座紅色古廟,廟的油漆常新、香火鼎盛,還背靠着一塊披滿樹木的大石。」「她們一起走着這十五分鐘的路程,池在沿途不斷說着她不為意的事,像古廟叫做三山國王廟,廟後的石後是一幢翠綠色的英式舊建築,裏面種了一棵年老的鳳凰木,樹根爬滿草地,一個身穿素色衣袍的人常在樹下發呆·……·她愈聽愈生氣,問池放學後是否常常跑去玩,不做功課?老師不時致電給她說池因為欠交功課要罰留堂。」而如今池早已經不需要再做功課,不再是那個需要牽着母親的手走上學路的孩子,至於母親呢?

  多年後「夜半,她經過紅色古廟,如常低頭祈願:祈求女兒人緣好,身體好,脾氣好,有一份好工作,有一個安居樂業,有一段幸福婚姻,千萬千萬不要像她。」或許她還是那個世界裡只有池的母親,只是她不需要再為池而走去上班,她的世界裡只有池而池的世界在幾時會想起她呢?多年前的那一刻彼此默默無語的走過十五分鐘,這麼多年了時間能否再回到那條路上?十五分鐘已經過了。

  〈旅人〉中作者書寫過友情、親情這些是我們和這個城市的聯繫,人與人之間互相牽絆,我是你的麻煩,而你也會是我無法放下的記憶。從〈彩虹邨與牛池灣〉那段走去自修室的路開始,到〈九龍灣〉那條上學路,之後是〈深水埗〉內那條走回劏房的路……不管是哪一條路,上天給了每一段關係一個時限,而每一個關係都終將會過去,朋友母親父親同學,無一例外,今日相會,剛好遇見,那麼便一起走過一段小路,而往後的路呢?各散東西。腳下的路沒停,只是身邊的人,身邊的景,又是新的了。

 

陪伴城市的異客

  「一個人流淚,一個人喃喃/自己聆聽自己的心事」不管是〈喃喃〉還是〈島歌〉書寫的都是城市的邊緣,它們或許是城市的過去,或許是城市無法接納的一群生物,或許是這座城剩下不多的地方,不管是甚麼,在這裡這群少數有太多的孤獨也承載了太多的回憶。它們是忘了隨時間消失的東西,而城市覺得不知將它們安置何方。

  〈薄扶林村〉中有一隻生活了幾百年的小鴨,當初她做了一個孤獨的決定,之後「小鴨既要適應獨自一鴨的生活,也不確定自己如果有一天看厭了日落,牠會後悔自己選擇一條沒有鴨子作伴的路嗎?牠每天隱隱感到焦慮與不安。」小鴨的日子就那樣過着過着,這些年它不斷的迎接不同的居客,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說着不同的方言。身邊有這麼多的人,但小鴨還是只有自己。不曾有人,有動物明白小鴨,而小鴨也學不懂他們的話,似乎小鴨注定了只能孤獨。在這個城市其實不需要鴨,牠屬於過去,為何還要留下呢?或許是因為不捨吧,不想離棄那片承載着回憶的土地,畢竟牠在那裡出生,從一個鴨蛋到一隻鴨。但這座城遺棄了牠。早在一個轉口港的時代,這裡就不再需要鴨了,而小鴨還是留在了這個不屬於牠的城中繼續看着每日的日出,日落。

  或許貝澳的黃牛會明白這隻薄扶林村的鴨吧。

  「牠不知道,牠是貝澳唯一一隻黃牛,牠是黃色的,其他水牛都是灰色的,牠一直跟隨一群水牛生活,這群水牛始終與牠保持一點點距離。」 牛是色盲自然分不清顏色,但牠有感受,牠還是知道不同的。牠感受得到人與牠是不一樣的,牠知道牠是黃牛而非水牛,牠更明白屬於牠活動的土地愈來愈少,牠能吃的食物就快只剩下塑膠了。但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身為唯一的一隻黃牛,牠只能選擇孤獨;做為動物牠只能選擇接受環境的改變;生為一條生靈牠只能接受時間在奪走牠的生命,除了這些,別無其他。〈貝澳〉中寫的那隻黃牛記得幾年前新聞曾經報導,那時看到並未留下甚麼印象,畢竟對於從小生活在城市的我來說,不管是水牛還是黃牛都是一隻牛,而在新界似乎牛並不少。

  在從前的還是漁村的香港,牛是人最好的工具和營養來源,而如今當時代在轉變,社會在進步時,牛依舊只是一隻牛,那麼牠就顯得多餘,顯得跟不上步伐了。不管是鴨,還是牛,在以人為本的城市中,不管是海洋公園還是愛護動物協會似乎也找不到牠們生活的空間。這座城寸土寸鑽,何處安身?這座城似乎只能讓牠們孤獨不安到哭泣。

  流盡最後一滴淚,那是一個句號,鴨牛還有城到底誰打擾了誰的生活?

 

這座城還需要甚麼?

  《步》的最後一部分是:行李,我們需要離開?還是其他人會從外地搬來這裡。似乎都有。島是一個固定的概念,它不會消失,也少有改變。變的只是人,還有在這片土地上不同的建築,從〈彩虹邨與牛池灣〉 中的鐵皮屋,到〈中環〉的高樓大廈,直到最後走到那些隔絕在城市以外的部落。似乎在那裡還找得到農民,還有些生活的痕跡,似乎就在那裡過去的人還認得出那還叫香港。

  〈昇平村〉內的那家小學現在還在嗎?那個操場上原本有許多的小孩,他們在那踢球打架生氣渴望長大,直到有一天時間聽到他們的願望讓他們快高長大。昇平學校長滿了雜草,而她和她五個哥哥則早就走出了校園,至於那個村莊只剩下了父親和她還留在那裡。故事裡她的父親原本是昇平學校的教學匠,現在則和她一起成了村的看守者。在這一篇的最後寫道:「後來收地計劃暫時擱置,說是重新規劃後再來收地。她的鄉村生活仍舊寧靜,有時散步經過影樹,她想:池也許回來看過影樹,只是兩個白髮的童年玩伴,都記不起對方的樣子了。」影樹光了幾回頭呢?池不會再回來了,因為一條路早就被分針和秒針磨得面目全非。這裡進步得太快,似乎停下來是一種對不起金錢和時間的作法,每一塊地都有一個短暫的時限。推倒重來,埋入深淵的只是我們熟悉的地方。或許對於生活的人來說,需要的只是一條還叫熟悉的回家路。

  這座城適合租,永遠不適合買。白沙澳在很多年很多年前據說是客家人住的,這是遺跡和歷史告訴我們的,至於今日似乎看不到。走進那個被郊野公園包裹的地方,一座中式的「京兆世居」住着一家外國人,他們聘用了兩個客家婆婆,這兩人曾經是前任房子主人翁仕朝的兒媳。她們十幾歲就嫁到了白沙澳,後來丈夫到美國工作另娶,而族人一個個離開了白沙澳,這條村就剩下了兩個白髮老人守着了。中國人的地方變成外國人的家,白人還是主而華人變成了奴。曾經的少女守着一棟祖屋並沒有從媳婦熬成婆,只是看着人愈來愈少,自己與那頭愈來愈近。當她們也消失了,其實這條村還在嗎?它還叫白沙澳只是白沙澳只是一塊太遠,還用不到的地,曾經的它在人的腦中死得一乾二淨,而剩下了一塊全新的土地,遠遠的在市區以外,讓人頭疼。

  島在改變,它有更多的土地,地愈來愈多人愈來愈多,只是生活的空間愈來愈小了。不斷的擠不斷的壓,將一切不知如何處置的稍稍先安置在城市的外圍,然後有一天再去規劃。這座島需要邨而不需要村,這座島需要生存而不需要生活,這裡的綠色開始變得人工,不懂呼吸,而這裡的物漸漸傳來一絲流過時間後淡淡的哀絲。這座城為每個人都打包起了行李,隨時你或許都要改變,都要離開,這裡會慢慢消失。〈土瓜灣〉中的她說:「凡走過,必留下痕跡。」「但風一猛吹,所有腳印便迅速散去。」這裡每年都會刮起颱風,吹散了多少?死了多少?離了多少?這裡的步伐淡到散成了一堆無法拼湊的碎片,在無奈中只能看着它不留痕的消失,消失,再消失。

  我迷路了,在這座城裡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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