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也許是世界上最惹人生厭的昆蟲,但牠在香港文化中卻享有特殊地位,周星馳與黃子華所成就的「小強」更是家喻戶曉,深入民心。把被世人遺棄、置身最底層的蟑螂稱作「強」,聽來不合情理,卻反映出本土流行文化對社會弱勢群體的關懷。在文學藝術等文化領域中,蟑螂的出現也不乏有趣的例子,涉及權力與恐懼、困境與出路、生存與價值等議題。一些案例中蟑螂更成為香港文藝創作者情感投射的對象,在自嘲中透出一種反崇高、反精英的貼地精神,一種在社會和現實壓迫下「打不死」的倔強與驕傲。
劉以鬯.《蟑螂》
香港文學泰斗劉以鬯於1966年寫成中篇小說《蟑螂》,講述作家丁普費盡心思要打死家中蟑螂的故事。過程中蟑螂多番逃脫,令丁普憤恨不已。他的憤恨不單源於挫敗感,而更多的是其權力被挑戰的受辱感。「他的尊嚴已受到傷害,非在那隻蟑螂身上表現他的權威不可。他具有殺死蟑螂的能力,必須將那隻蟑螂殺死。」在成功活捉斷腿蟑螂之後,他更存心報復,不願馬上將死亡「賜給牠」。百般折磨虐待,為的是要讓蟑螂在極度痛苦中認識權力的可怕,同時自己也在濫用權力中獲得扭曲的快感。
持續的搏鬥使丁普心緒不寧,常做噩夢。在其中一個夢中,他看見眼前黑壓壓一片,原來是千千萬萬碩大無朋的蟑螂,極度恐慌之中,他拼命奔跑尋找出路。這個夢中人與蟑螂的權力身份互換,丁普體會到在權力威迫下弱者無助的痛苦與恐懼,更在絕望中想早些死去。在另一個噩夢中他經歷了核爆後的世界末日。但他也許不知道,蟑螂有很高的抗輻射能力,輻射致命劑量比人類高出六至十五倍不等。也就是說,倘若真的發生核爆,蟑螂的生存率應該比人類高很多。
小說穿插了丁普對斷了雙腿的祖母的回憶,他在澳門遇到賭錢輸了跳海自殺的婦人的片段,以及多則意外死亡或自殺的新聞。這些都使他意識到生命的脆弱:「如果生命必須有個意義的話,可能只是與死亡的搏鬥。」故事最後,他再次看見那隻垂死掙扎的蟑螂,竟動了憐憫之心,把牠放進紙盒中養着。
潘惠森.昆蟲系列
潘惠森編劇的《雞春咁大隻曱甴兩頭岳》於1997年10月首演,是他「昆蟲系列」的首部。劇本描述鬧市小巷裡一個茶水檔中的人和事,反映都市中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雖然劇中有真的蟑螂出現,但看完全劇便不難意會,編劇以「曱甴」為題,實指一眾卑微的小人物。就如他在場刊所寫:「人潮中,總有幾個的步伐是那麼輕,發出的聲音是那麼微弱,但卻充滿生命的韌力,如昆蟲般活着。既然喧鬧的鑼鼓不再,就讓我們清一清喉嚨,講幾個昆蟲的故事吧。」
「昆蟲系列」共有五個戲:《雞春咁大隻曱甴兩頭岳》(1997)、《螞蟻上樹》(1998)、《三姊妹與哥哥和一隻蟋蟀》(1999)、《螳螂捕蟬》(2000)、《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2001),所發生的場景都在香港中下層生活空間。演藝評論家盧偉力認為,這個系列從人的本質精神狀態入手,在一個空間中建構和重組人際框架,對社會困局與出路也有不同程度的想像。例如《雞》劇中的細芬,喜歡坐着看巷口外面經過的人,「看呀看呀……你會看到好像一群一群的蝴蝶,在巷口那裏,飛過來,飛過去……」美麗的蝴蝶是否所有昆蟲的夢?細芬渴望改變,從夾縫中有如直升機般「發發發發」衝上雲霄。神秘少年阿江時常在茶水檔自顧自裝嵌模型,並提到一個不知真假的美麗小鎮「白湖」。他特立獨行,有如一個理想化的存在,與小巷環境格格不入。最後他把茶水檔以白布「包紮」起來,在現實中帶來一種浪漫的非現實變革。但此時「發發發發」飛過小巷上空的,是真的直升機,還是一隻「雞春咁大」的蟑螂?
歐陽應霽/利志達.《Cockroach曱甴》
1998年,歐陽應霽和利志達創辦漫畫雜誌《Cockroach曱甴》,以推廣主流以外的獨立漫畫創作。創刊零號便網羅了黎達達榮、楊學德、莉莉等多位漫畫家,共同圍繞題目「蟑螂」繪製作品。雜誌取名借喻蟑螂堅韌的生命力:「刁鑽經營,長生不滅,頑強,堅定,讒咀,多變……」的確,蟑螂是地球現存最古老的昆蟲之一,起源於3.2億年前石炭紀,先於恐龍數千萬年出現在地球上。所有恐龍物種滅絕之後,蟑螂依然存活到現在。三億年來牠們的身體結構並沒有大改變,不愧為生物進化的極致設計。科學研究證明,美洲蟑螂(P. americana)可以不吃不喝活四十幾天,若有水喝則可以存活長達三個月。一些蟑螂種類在缺氧環境可以活好幾個小時,亦可以減慢心跳、降低新陳代謝以延長生命。這種頑強的生命力和適應力,也許就跟獨立漫畫家要追求的那種狀態差不多。
歐陽應霽說,籌辦《Cockroach曱甴》的一個目的,是要「仗着聲勢促成一班漫畫人聚集一起」,為獨立漫畫家組織一個聯合出版平台。從這個角度看,蟑螂的比喻又有另一層意義:蟑螂雖然沒有螞蟻蜜蜂一般的嚴格分工組織,但也算是一個擁有複雜社會結構的族群。牠們共享棲息地,建立社會依賴、信息傳遞機制和親屬關係認知,某些種類還表現出照顧子女的行為。牠們會對選擇食物來源及隱藏處所作出集體決定,一旦做出決定,所有成員都會服從,即使要衝往光亮開敞的地方。
譚偉平.充氣
2013年,M+博物館舉辦「M+進行:充氣!」展覽,為當時尚未成形的西九文化區藝術公園場地帶來一系列大型公共藝術裝置。空曠的場地中竪立起巨型的黑色蓮花、乳豬、甚至一堆便便。這些充氣雕塑取材自日常,但比例誇張放大,在視覺衝擊之餘挑戰高雅和低俗之間的分別。譚偉平作為展覽中唯一的「本地薑」,展出作品《墮入塵土》,是一隻巨型蟑螂和女性雙腿的並置,倒置半插在泥土中。藝術家解釋,蟑螂給人驚恐和討厭的感覺,令人不舒服;而女性雙腿則指向對身體的慾望投射,是一種對美的追求。無限膨脹的慾望與焦慮並置,帶出對都市生活中潛藏弊病與生存狀態的思考。相對於精神需要而言,對身體的原始慾望被認為是金字塔中最低層次的需要,但正是這種低層次的慾望保證了物種的繁衍不息。蟑螂的繁殖能力比人類實在強太多,一對德國蟑螂一年可繁殖十萬隻後代,一些雌性蟑螂更擁有「孤雌繁殖」(Parthenogenesis)的能力。
在充氣雕塑前不遠處放有一個金魚缸。有趣的是,觀眾可以透過水缸看到倒轉的世界,而蟑螂和女人則似乎回復腳朝下的「正常」狀況。譚偉平說:「驟眼看,好像是雙腿從天空墜落,但水缸內的反射卻截然不同,我相信這倒轉的畫面才是真實。」生活中各種表象與真實之間難免總有距離。當顛倒的表象以龐大的姿態壓迫觀眾時,還有多少人能透過現實看到背後的真實?現實世界我們也許無力改變,我們會選擇自我調節去適應,或隨着時間過去而對周遭事物漸漸麻木,還是在荒謬中拒絕謊言、堅守心中對真實的信念?
何卓敏.曱甴與蝴蝶
2017年,何卓敏著作《曱甴好想變蝴蝶》出版。主角瓊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蟑螂的安排,顯然以卡夫卡的《變形記》為參照,因而書名中也帶有「後現代變形記」的標題。
已變成蟑螂的瓊丹為了實現轉化為蝴蝶的終極目標,在迷宮般的古舊圖書館中不斷充實自己,邂逅但丁、歌德、卡繆等文學巨匠,莊子、叔本華、尼采等哲理先賢,梵谷、培根、安迪華荷等藝術大師,穿越古今追尋生命存在的意義。最後她發現,原來最大的轉化不在外在軀體容貌,而是內在精神與力量,最終的蛻變就是認識自己、成為自己。這是對卑微處境的肯定,甚至讚頌。「我們或許沒有能力改變命運,但可以改變的是我們對命運的態度。」就如卡繆筆下的西西弗斯,在對抗荒謬中否定眾神,建立勝利的快樂。
人總是一種「欠缺」的存在,有些人選擇拋棄自己內心的真實,努力扮演社會公認的標竿角色;有些人卻能在紛繁中保持真我,擁抱不完美與不完整,不為取悅他人而活。這令人想起日本傳統的「侘寂」美學。蝴蝶一定比蟑螂美麗?變化是否反而是對自己的背叛?一點生物學概念上的區別:蟑螂幼蟲長大只需要蛻皮,屬於不完全變態的昆蟲;而蝴蝶從幼蟲到成蟲要經過蛹期,幼蟲和成蟲形態完全不同,則屬於完全變態。
程展緯.驚懼症
步入刺點畫廊2019年的「液化陽光」展覽,一不小心就會踩中散佈地上的蟑螂狀物體。原來這些雙面膠紙製成的「蟑螂」是藝術家程展緯作品《驚懼症》的一部分。展覽開幕當日人來人往,畫廊便請來藝術家賴朗騫客串做「保安」,守護這些藝術品。
其實早在二十年前讀書的時候,程展緯便開始用雙面膠紙製作蟑螂,之後更舉辦工作坊跟學員互動,想在香港這安全的城市中創造一些「微小的騷動」。程展緯坦言:「我其實是一個怕曱甴的人,因為怕曱甴所以從來沒有正視過曱甴的結構,更沒用照片或實物來對着寫生,所有膠紙曱甴入面的細節都是我幻想出來的。」他也許不知道,蟑螂雖然為人們所懼怕,但牠們的生理結構多是為了找尋食物、配偶,或是躲避迫害而設,沒有一項是用來攻擊或欺負他人的。
作蟑螂對程展緯來說是要直面恐懼,克服心理障礙,頗有一點藝術治療的意味。據研究發現,這種「暴露療法」對治療恐懼症最為有效,比內省療法、認知療法或藥物療法等非行為療法的效果都更好。面對恐懼,不少人都會為明哲保身而選擇逃避,選擇退縮,有人甚至違背良心以貶低他人來掩蓋自身的驚怕。直面恐懼的挑戰,是為了在風雨中辨明方向,消除莫可名狀的未知帶來的焦慮,變後退為前進。雖然有點老套,還是想引用羅斯福總統的一句話:「我們唯一要恐懼的就是恐懼本身。」
感謝黃照達、米哈、連安洋、張利雄、高家揚、王道顯在資料搜集過程中的提點與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