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種乘客》所展現的詩人形象,在香港詩歌裡可算罕有。淮遠個性爽朗,大節不逾,小節不拘,其待人處世事令人敬佩之餘,卻又不時叫人莞爾,出其不意之處,更是令人哭笑不得。且觀〈奧利佛超市〉。
〈奧利佛超市〉(節錄)
那年在奧利佛超市看見久違的西西
[⋯⋯]
我沒有迎上去
因為不想一面跟她交流
如何分辨有機和普通鰐梨
一面瞞着她
我手提袋裡藏着一個
來自加州或者智利
我不準備付款的鰐梨
一般詩人都致力於在詩歌裡建立知識份子、温恭良善、悲天憫人等正面形象。很少人會從自己的「惡」這方面探索。在現代華文文學裡,最著名的「偷竊」當屬孔乙己偷書。但魯迅要批評的是中國人的劣根性,「我」只是一個旁觀者,沒有參與偷竊。淮遠則是以第一身的身份參與其中。這種「偷竊」是虛構、隱喻、還是現實,無從得知。而且淮遠寫偷竊其實不止一次。早在其散文已寫過偷書。就連《特種乘客》裡也有類似的偷竊情節。〈在對的時代寫詩〉,他偷走那些好的詩集,就是他向好詩致敬的方法。〈奧利佛超市〉開首寫西西,以為是一場文學交流。豈知連交流也說不上,而是從「如何分辨有機和普通鰐梨」,發展為不準備付款,出人意表。偷竊固然不可取,但如此着力經營這類反面形象,可謂別出一格。
〈鳳梨和分享會〉是另一首可見其意氣之作。淮遠沒有從任何人文主義的角度去遣詩造句,而是從他的愛惡經營。
〈鳳梨和分享會〉(節錄)
昨天住進來的一百多個日本佬
不但把自助早餐的鳳梨盤
一掃而空
其中兩個還在清晨六時大笑大叫
吵醒了他們隔壁的東歐佬
東歐佬高聲抱怨高聲胡謅
吵醒了他隔壁的我。
[⋯⋯]
我不能保証晚上不會
把一條髒襯褲拿到走廊中去
一如既往地
扮鳥拍翼
報復隔壁吵醒我
報復隔壁的隔壁
吃光我很期待的台灣鳳梨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不時會講「鬼佬」、「中國佬」。但在詩歌裡如此直接稱呼日本人為「日本佬」,可謂罕見。淮遠完全不介意被讀者視為不尊重他人的國族。他不單說「日本佬」,意猶未盡之處,還要再講「東歐佬」。他的鳳梨被吃光、睡眠時間被剝奪、明天還是做分享會。於是他要威脅要報復。然而跑到東歐佬房外的走廊「扮鳥拍翼」這哪裡是報復呢?這根本是一個年青人在瘋狂地幹一些蠢事自得其樂。或者是一個非常亢奮的人終於按捺不住全身熱血,縱使夜深也要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一如既往」,這四字更妙。那就是說他不止一次這樣報復。這是一首非常瘋狂的詩。究竟是雙手各持一條襯褲,還是縛在手上舞動?淮遠真可算是香港詩人裡極為我行我素,毫不憐惜羽翼的一位。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正正是他這種不理世俗,完全不理讀者會反感的個性,也就有愛恨分明的詩作。
淮遠的愛恨不單展現在小節或者是個人好惡,也展現在社會大事之上,貫徹始終。
〈愛國詩人〉
夢見自己和一位愛國詩人劃清境線
只因他吃或者請別人吃餿掉的食物
淮遠在詩裡雖然不時有驚人之舉,但面對政治上道德考驗卻是絕不含糊。香港社會如今壁壘分明,源於政府明目張膽的利益輸送,言論壓制,暴力鎮壓。因之而起,親戚朋友之間不少人也因政見不同而斷絕來往,反目成仇。所謂「夢見」二字是真夢假夢也無關重要。總之以後各不相干,從此絕交,別再要「我」跟你同枱食飯,「吃餿掉的食物」。沒有指名道姓,既是顧念過去情誼,讓對方知難而退,亦是斷絕往後任何親政府文藝人士的囉唆。
〈致被黑警撲倒的中三仔〉就進一步反映了親政府者在生活中滲透到社會各部份是多麼令人煩厭。
〈致被黑警撲倒的中三仔〉(節錄)
你可以指望的是
我會呼喚我玩摔跤摔斷的兩顆門牙
讓該也在天使們手上的它們
祈求你把不再刺痛的殘齒給拔掉時
不會遇上一個撐警的老牙醫
詩中的「中三仔」在上學期間被黑警飛撲,結果被全副武裝的黑警飛撲於地,撞斷了門牙。此事本來已極不合情理,偏偏如今的香港就會有反智之徒。無論你是在地鐵、商場、茶餐廳,總有一個在你身邊大放厥辭。當中三仔被暴力虐待後,假如還要忍受一個「撐警的老牙醫」,他不單大講歪理,還要手持各種器具擺佈你的牙齒,那種身體和心靈的痛苦鬱躁,實在苦不堪言。淮遠的安慰方式不是直接安慰,而是指出自己也有相似經歷。希望自己也曾斷掉的「兩顆門牙」向天使祈求,免去中三仔的二次傷害。這些為虎作倀的人,通常不是獨行其事,而是群體式、集團式、家族式作惡。像〈審判日〉裡,哥哥是黑警,弟弟是黑社會,而父母看着二人分享毒打年輕人的快感,竟然感到老懷安慰。在這種一爛入心的社會,淮遠對人、對社會的厭惡完全合理,反社會人格就是社會最大的承擔。
淮遠的第一本詩集是《跳虱》,於1987年出版,第二本便已是《特種乘客》,於2020年出版。事隔三十三年,初見還是少年,再讀已成長輩。因此《特種乘客》另一個值得留意之處是淮遠的先行者身份,這在淮遠之前的詩作是從不曾有過的。在這本詩集他寫了無數悼念、同情、鼓勵年輕抗爭者的詩作。〈遲八日的輓歌〉、〈白頭鵯〉、〈給背城借一的你們〉、〈致下跪少年〉、〈致人鏈中的學妹〉、〈十月一日前致艾倫.金斯堡和敲打的一代〉、〈悼我們所有人的阿妹〉,皆是此中例子。七十年代中有許多重要的詩人,癌石、淮遠、李金鳳、邱剛健等。自反送中運動以來,淮遠可說是其世代中創作最勤、出版最為頻繁的一位。在〈給背城借一的你們〉裡,他叫年輕人:「不要理我們」,「為我們不在的明日大幹一票吧。/ 讓不管是否已經成為混蛋的我們/都要在墓穴或者骨灰罈中/妬忌得/牙癢癢。」詩人難免是不甘寂寞的,有時明明已經無法可施,渴望証明自己依然跟得上時代,最後卻只是步履蹣跚地証明了自己江郎才盡。但淮遠完全不同。拙文〈道德觀念的革新──讀淮遠:《特種乘客》〉,已指出淮遠的詩作是一場道德觀念革新。淮遠年紀不小,未來的香港變成一個怎樣的社會也確實和他關係不大了。但是他完全沒有因為老年而墮落。即使他無法見証民主香港,也要鼓舞年輕的抗爭者「大幹一票」,希望在「墓穴或者骨灰罈中」見証這個時代的變革。「妬忌得/牙癢癢」很有意思。這裡的妬忌,有兩個層次。一,就是成功光復香港,死去的老手足無法一同分享這個喜悅,因而妬忌得牙癢癢。二,就是成功光復香港,死去的各種親政府混蛋再無法阻止人民建立一個更合理而公平的社會,也就妬忌得牙癢癢。這種報復心態就像〈鳳梨和分享會〉,不過一者在公一者在私而已。
另外,值得留意的是,一般詩人寫親情友情,都喜歡着力刻劃親情温馨。淮遠卻是反其道而行,不時着力呈現各種冷峻的感情和病態。譬如〈遲八日的輓歌〉(節錄):
表哥是個談判專家
他說服主診醫生
相信他的抑鬱症已經痊癒
不會撞牆,不會跳樓
可以從病床鬆綁
可以離開他媽的精神病院
這首詩的哀悼對象,是反送中運動時在太古廣場跳樓身亡的梁凌杰先生。他是這場運動第一位死者。所以這首詩既是悼念表哥,亦是悼梁義士。詩歌是詩人的職志理想,除了希望達致「美」,亦應該紀錄失落、傷心、壓抑。精神病院對精神病人來說是「他媽的」,如今的香港對正常人來說,何嘗不是「他媽的」荒謬。再如〈秋蟻〉是寫弟弟被債主潑漆,連螞蟻也遭殃。〈麵包〉則是寫夢見死去的朋友時,怕對方手髒。凡此種種,較諸於香港詩人,其冷峻負面,可謂別出一格。
讀《特種乘客》,有時會叫人感到一絲悲涼。淮遠不時夢見舊友。他的朋友像李國威、張景熊、邱剛健,雖然不時出現,然而他們俱已逝世,「張已經抽完他全部的煙」。就連淮遠的好友鍾玲玲,「鍾也好久沒寫詩了。」
〈在對的時代寫詩〉(節錄)
為了向寫好詩
或者想寫好詩的同代人致敬
我會厚着臉皮再次結集
即使沒有人來聲援
雖然他的死友不能再聲援他。但淮遠可能不知道,等候着來為他聲援的人,可不止他的同代人啊。淮遠在香港歌裡面,可不是普通路人,而是個特立獨行,靭力非凡的特種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