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早在九十年代,也斯就提出這個疑問。箇中困難,牽涉複雜的文化與歷史脈絡。廿多年後,當香港走到今日局面,講述香港故事恐怕是難上加難。
香港曾經盛產流行文化。在香港,聽歌看電影絕不只是消遣娛樂,流行文化被認為是香港文化的核心、香港人身份的載體,甚至是香港歷史的銘刻之處。當年,香港電影借着穿旗袍的梅艷芳、好身手的成龍、尋找身世的張國榮、雙手揸槍的周潤發,去訴說香港故事,並傳到世界各地。香港故事縱然難說,但電影還是以迂迴方式去講述。時至今日,在英美世界仍有老外學者用《胭脂扣》(1987)討論香港空間,用《無間道》(2002)討論香港身份。早前,許鞍華得到威尼斯影展的終身成就獎,除了藝術成就,她四十年來寫的香港故事亦得到西方注目。
但如今,香港電影輝煌不再,本土市場經營困難,外埠市場所剩無幾,合拍片又諸多限制,再加上香港的政治社會狀況愈來愈複雜,港片如何繼續講述香港故事?又或者,港片還能回應時代嗎?
編一本2019年度香港電影的回顧書,可以是極為尷尬的事。過去一年多,香港社會動盪,政局風起雲湧,驚心動魄的畫面一個接一個,駭人聽聞的新聞一單接一單,但電影卻不可能馬上作出回應:別說商業及政治考慮,就是時間上也來不及。既然如此,把2019年港片放在2019年的香港去看,是不是只會盡顯這些電影離地、突兀、不合時宜,必然是無力去講述當下的香港故事?
然而,情況卻並非如此。《金都》借婚姻困惑講一個習慣逆來順受的女人蠢蠢欲動尋求自主自立,並思考甚麼是自由;《叔.叔》作為首部華語的老年同志愛情電影,背後是香港過去多年的同志運動,也是社會對性小眾的逐漸開放;《幻愛》捕捉屯門空間,拍出這片連很多香港人都不熟悉的邊緣社區的美感;還有《大偵探福爾摩斯:逃獄大追捕大電影》探究何謂公義、何謂犯法、何謂法理,《麥路人》的鏡頭投向無家可歸的「麥難民」。儘管跟2019年香港的動盪全無直接關係,但以上種種題旨──對自由的尋索、對弱勢的關注、對公義的反思、對社區的發現,不都反映當下香港社會的各種集體意識?
而就算背景是重慶、沒有香港明星擔演的合拍片《少年的你》,也令人心有戚戚焉:幕前,電影講述在一個千瘡百孔、不公不義、充滿暴力的社會,年輕人縱是滿身泥濘與傷痕仍然去愛,甚至妄想保護這世界;幕後,曾國祥這個新世代香港導演在中國大陸觸碰社會黑暗面的題材,電影波折重重,先被臨時撤片,又要加上宣導片作結尾。片中人物與電影團隊的歷盡困難,反映的都是年輕的心在殘酷體制中掙扎,這不也這時代的一個縮影?
去年的紀錄片就更是直面社會實況。《戲棚》展現搭棚這種在香港得以傳承的華南古老技術之美,還聯繫着粵劇這傳統文化;《L.O.V.E. in F.R.A.M.E.S.》的主角是歌神陳奕迅的合作團隊,他們的創作陪伴很多人成長。戲棚與Cantopop,一傳統一現代,兩種香港文化的珍貴legacy都被呈現得漂亮動人,那正是民間愈來愈濃烈的本土情懷的表現。如果要求港片回應反修例風波,紀錄片《理大圍城》及《佔領立法會》就正是走進衝突現場,以紀實影像呈現了許多電視新聞及網上直播所遺漏的畫面。
以上這些港片大多沒有回應2019年,但卻微妙捕捉了香港這個世代的某種「感覺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s)──Raymond Williams認為看似很個人的「感覺」其實並非自外於政治,而是聯繫着某個歷史時刻的政經脈絡,這感覺結構表現在日常生活,也表現在小說等虛構作品中。而在當代,電影就常常反映了感覺結構,有時為文化症狀把脈,有時以影像闡述政治議題。這也許就是很多人被《金都》、《少年的你》及《戲棚》打動的原因──動人的除了是人物情節,也因為觀眾跟這些作品共有某種感覺結構,彼此互通。
港片的「無限復活」
九七之後,無數媒體談論「香港電影之死」。的確,香港電影從全盛時期年產數百部,到如今只有數十部(根據香港電影金像獎的片目,去年香港上映的港片有五十二部),就算未出死亡證,也可說是奄奄一息。但這個「病體」竟又奇異地潛在生機,港片在困境中仍有新力量冒起。今年年初,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結果公佈後,就有影評人指出得獎名單顯示港片改朝換代──最佳電影、最佳編劇、最佳導演及最佳男女主角幾乎全由新世代包攬。甚至有評論人說,去年作品足以宣佈香港電影的「無限復活」。
這些新名字包括《叔.叔》的楊曜愷、《金都》的黃綺琳、《幻愛》的周冠威等;曾國祥在大陸的第二部作品《少年的你》亦贏盡口碑票房。除了新導演,去年也有新星露鋒芒,《幻愛》的劉俊謙及蔡思韵都有外型、有氣質、有演技。雖然這些作品多是小製作,但他們日後的發展仍叫人期待。正如台灣本土影業曾經歷多年低迷,但導演多年堅持小本製作,等待時機突破,後來就出現了《海角七號》(2008)、《賽德克.巴萊》(2011)、《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2011)及《返校》等廣受注目的作品。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每年出版港片回顧書,今年已是第二十六本。在這時代,網上的電影文字俯拾皆是,也不乏獨到觀點,一本回顧書還有甚麼意義?堅持編製這本回顧書的我們仍相信,在這資訊碎片化的時代,一本完整地梳理全年作品的書仍然重要。然而,編這本已出了廿多年的書其實很傷腦筋;在多年的成規之下,如何編出新意?
今年這本書嘗試温和變革,首先在書名「香港電影2019」後面加了副題──「時代影像」。如前文所述,2019年的港片無論是書寫老年同志、探討自主自立、刻畫少年在體制下的掙扎,或是紀錄傳統技術、流行文化、社會運動,都有豐富的時代意義,都是有力的時代影像。此外,這本書以新稿為主,並主動組稿,收錄不少深度專題長文:例如從《叔.叔》回顧香港同志片的發展,從《金都》等檢視香港新銳女導演的作品,從《新喜劇之王》檢視過去數十年周星馳的悲喜劇;值得一提的是,本書有整章的數篇文章追溯過去數十年港片中的警察形象,從1976年的《跳灰》講到去年的《追龍II:賊王》,從李修賢講到古天樂,從英雄形象講到匪警角色。
這本書也見證了香港台灣兩地影評人的初次合作。台灣影評人協會前年成立,這次我們邀請該會協力參與,他們爽快答覆,交出六篇文章全面地論述去年的台灣電影,在此向該會致謝,也特別鳴謝徐明瀚及洪健倫幫忙聯絡協調。台港兩地關係密切又微妙,在文化上更有許多值得互相借鏡之處。我半開玩笑跟他們說,這次雖是輕度合作,但卻是「影評界的一小步,台港交流的一大步」。且看兩地影評人的合作,日後能結出甚麼文化成果。
感謝書中所有影評人賜稿,尤其很多作者不嫌現在買書的人愈來愈少,仍特地為我們撰寫新稿。行文之間,一眾作者對電影對香港的熱愛表露無遺。我也向本書的執行編輯吳致寧道謝,他看的新片比我多,比我更熟悉影評人,對電影也甚有熱情,提供很多意見及幫助;他其實已是本書的另一主編。
我一直認為,看電影的終點不是電影本身,而應該是世界、時代。換句話說,電影欣賞不應該停留在美學及技法的討論,更重要的是從電影思考種族、階級、性別、文化、社會及政治等種種議題。而香港的「時代影像」除了關於香港故事如何被書寫,也牽涉一個紛亂世代如何被論述──那絕不限於香港。這本書論及的中國大陸、台灣及澳門等地的電影,亦處處證明了這一點。
如此世局中,究竟我們需要怎樣的時代影像與電影評論?學者Nancy Frazer曾借用馬克思的話去說明何謂批判性的文本,那就是「對一個時代的掙扎與願望的自我說明」(the self-clarification of the struggles and wishes of the age),我一直很喜歡這句話。在當今之世,稱得上精彩的電影與影評亦應拍出、寫出這個時代的掙扎與願望,去年不少華語作品已做到這一點。但願這本《香港電影2019:時代影像》的文字,也能稍稍梳理屬於香港、屬於這世代的掙扎與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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